67.真令人疲憊
無憂,是個真正的茶人。
教室便是那間最大的“綠煙”包間。無憂的聲音打裡面傳出來,平靜從容:“茶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兩千七百多年前中古時代的神農氏,傳說神農氏嘗百草,每每誤食了有毒的野草,都要用茶來解毒。但是最早出現文字記載的,卻是在《詩經》上,‘穀風’中有句: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個‘荼’字,指的就是‘茶’了……”
我站在樓梯旁,聽得入神,這段典故,倒是第一次聽說。
“到了唐代,陸羽《茶經》問世,把‘荼’字減掉一橫,正式命名爲‘茶’,所以,陸羽便成爲茶的真正鼻祖,人稱‘茶神’。他的《茶經》直到今天,仍對茶人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共分十章,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飲,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圖。陸羽,名疾,字鴻漸,旁邊‘鴻漸’包間就來自這兩個字……”
“水無憂”裡每個包間的名字都有典故。就像“綠煙”,典出《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對子: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無憂在這些小地方,清楚地表現出她的清雅與用心。
還有“松風”,也出自一句詩,“蟹眼發過魚眼生,嗖嗖欲作松風鳴。”
無憂說過,“蟹眼”和“魚眼”指的都是水煮滾後的水泡;而“松風鳴”,則是煮水的聲音。
所以,“松風”的真正含義指的既不是“鬆”也不是“風”,而是“水”。
一個小小的誤會。
生活中到處充滿的,都是這樣出人意料的誤會。
就像布穀與鷓鴣。
就像我與無憂與以然三個人的感情。
這時候服務員送了祈門紅茶上來,請我到隔壁稍等,而她打開的房門,正是“松風”包間。
生活中同誤會一樣多的,是難言的巧合。
風從打開的窗子裡吹進來,我忽然想起,鍾楚博殺妻那天,我就是在這裡和無憂告別的,至今我還能清楚地記起那天的每一個細節:窗外觸手可及的槐花,新上市的明前龍井,無憂手裡的高潮龍“雲綿”紫砂壺,還有那本香港人寫的茶書……
現在,那把“雲綿”仍然安靜地呆在茶几上,旁邊成套的青花瓷茶具也同兩個月前毫無二致,還有綠葉纏繞的百寶,子上的擺設,彷彿在這窗裡的時間是靜止的,一切恩怨都溶釋在煮滾的茶水中湮沒了,不留下時間的痕跡。
可是窗子外面呢?
窗外的槐花落了。而花開花落間,世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忽然便有種想哭的慾望,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祈門紅”斟在玉瓷杯裡,殷紅如血,發出淡淡玫瑰香。
記得第一次在“松風”以茶當酒,喝的是普洱吧?
就是從那時同無憂結下的友誼。
那是第一次和以然吵架,由無憂勸和。後來爲了桃樂妃再次和以然鬧翻,也是在這一間,以然摔門而去,無憂趕來安慰了我,我抱着她哭起來,把鬼纏身的事向她和盤托出。於是,她替我找了驅魔人,在午夜我墜樓之前及時救下我,教我用蠟燭召喚弄琴魂,又陪我一起破案,直到最後以茶語暗通消息幫我報警……
如果沒有無憂,也許我早已墜樓而死。
我說過,在這世上,我至少有一位真正的朋友,那就是無憂。
可是現在,因爲以然,我同無憂已漸疏遠。
爲了愛情犧牲友誼,值得嗎?
我將奶精包撕開一點點,向杯中微微傾斜,滴滴香露迅速沉底又依依浮起,細圓的一點點,慢慢散開,如一朵朵細白的梨花開在鋪滿霞光的湖面上——這纔是上好的祈門紅茶:醇、香、豔、亮——記得以前看茶書,一直說中國的祈門紅香味獨具,其他茶種難以比擬,特稱“祈門香”。可是後來每每到茶館點這道茶,卻發現香中帶澀,十分普通。還是在“水無憂”才第一次領略到正宗祈門紅的醇香的。
同樣,也是在“水無憂”第一次真正明白同性之間的友誼可以很真誠,很珍貴。
奶精在豔紅的茶湯裡翻上浮下,宛如一個妖豔的女子在拋媚眼,就像……桃樂妃。
我忽然想,如果把桃樂妃比作紅茶,那麼無憂應該更接近綠茶吧?那麼清雅怡人,窈窕娉婷。而我,只能是一杯烏龍茶,而且是沒有發醇好的那種大葉烏龍,最好直接煮來喝,太多的工序只會損失了茶的原味,並不適合我。
無憂這裡經營的主要是臺灣茶,特點是香味濃郁,有種阿里山茶,異香異氣的猶爲特別。我曾經同她說喝了那麼多茶,最爽口的還是我們國產的安溪鐵觀音。無憂爲此笑我口粗,可是同時又說鐵觀音人稱“觀音韻聖妙香”,我獨沽一味,也當算品茶人自有懷抱了。
獨沽一味。可是以然希望的卻是兩全其美。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耶?只是,孰爲魚,而又孰爲熊掌呢?
猜測一個人的心真令人疲憊。
而且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