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九年(1581)的九月一日,我在堺町的寓所裡又接待了一位到訪的客人。現在“猴子”在京都風聲水氣地處理着織田家的善後事宜,人們的注意力自然是更多的集中在了那裡。
因爲織田信雄的不幸遇刺,羽柴秀吉在京都實行了一系列強力措施,原來由兩個尾張舊族擔任的京都治安奉行的職務被撤銷,理由是面臨“敵人”的陰謀襲擊辦事不力。這個敵人是誰呢?似乎東國聯盟是唯一的人選。
如果要對付強大的敵人自然應該集中一部分權力,羽柴秀吉對於東部幾國的守護人選也作出了調整。當然,他還沒有狂妄到動不動一下子任命或者更換一國的守護,不過尾張、美濃、越前、北近江的郡代,卻被他換掉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織田家在京都與朝廷的聯絡人,也被他換掉了。
這一切似乎爲他增加了不少聲望,至少京都恢復了表面上的安寧,不要小看這一點,朝廷可是很看重的。這在朝廷對他的態度上也看得出來,關白近衛前久近一段時間和他過從甚密,雖然還沒有正是提升他的品級,但看來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了。
至於我的處境就顯得有些微妙了,雖然目前我和“猴子”保持着親密的合作關係,但大多數人並不相信那張寶座上能夠同時坐得下兩個人。既然“猴子”已經取得了明顯的優勢,那麼和我保持過於密切的聯繫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回到堺町已經二十餘天,前來拜訪的客人並沒有幾波,尤其是在烏丸光宣返回京都之後,我的門前就基本上可以捕麻雀了。還能有人頂住這種種的壓力來看我,我自然是十分感動,要熱情地款待一番。當然,這個客人的嘴也比較刁,不夠豐盛他可是會挑理的!
“不錯……還算是不錯!”正親町季秀一邊用竹製牙籤剔着牙,一邊勉爲其難地點點頭。酒足飯飽之後他的臉上閃着一種油亮的紅暈,因爲剛纔的動作過猛頭上的立烏帽微微有些歪。“不過你可是應該注意開發些新東西,這些以前我都已經見識過不止一次了!”
“我發覺你是越來越恬不知恥了,居然還敢在我這裡挑三揀四!”因爲此刻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我說話也不是那麼鄭重。“想當年在桂川口城的時候,你來我這裡的樣貌其實就和乞丐差不多,這剛吃了幾天的飽飯,就撐得你胡說八道了?即便是現在我也敢說,在所有大名裡我的款待是規格最高的,挑理你未免找錯了地方!”
“世上的事情多是如此,一旦習慣了某種模式,稍稍的變化就容易讓人產生錯覺!”因爲帽沿有些影響視線,他用筷子頭向上頂了一下。“就好比你老弟,這些年在織田太政卿手下一直是銳意進取,現在在京都的問題上居然如此放緩了腳步,所以就有不少人猜測,是不是失去了信長公的支持你的實力打了折扣。說到底京都的貴人們大多分不清楚軍隊的強弱,只能根據政治態勢來作出判斷,不過這也是爲了生活而不得以的行爲,你大人大量就不要介意了!”
“我非常想知道,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轉達別人的話?”我眼睛盯着杯子,語氣變得有些淡。
“嘿、嘿、嘿,這有很大的區別嗎?”他狡猾地一笑,知道我並沒有真的生氣。“這次來之前是有人讓我給你傳些話,不過更主要的還是我想和你說些東西。朝廷也是不容易,不管怎麼作都要冒極大的風險,相比之下你們這些武將勝利了能得到很多東西,可公卿們能得到的只是一口剩飯而已。所以我勸你也不要怨恨他們,誰活着都不容易!”
“怎麼,滋野井家改變心意了?”愣了一下然後擡起頭,這卻是着實有些超出我的意外。雖然說眼下的形勢大多是我自己安排的,但出現這種情況也未免有些面子上下不來。
“這怎麼可能,你把朝廷看成什麼了!”正親町季秀連連搖頭,彷彿聽到了多麼荒謬的事情。“朝廷畢竟是朝廷,一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你再怎麼樣也是一個武將,一個隨時可以聚集起數萬大軍把京都翻過來的武將。不管再怎麼樣,朝廷都不可能對你作出大不敬的事情來,也根本沒有試探你底線的意思!”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有些不明白他表示歉意的原因。
“朝廷還不是怕你多心嗎!”邊上連侍從也沒有,他自己拿起酒壺倒上了一杯。“朝廷最擔心的就是你們在京都開戰,就像當年的應仁之亂一樣,前些日子羽柴和柴田的戰爭就把他們嚇得半死,這麼快就再來一次他們的神經可受不了……這酒真不錯,還有嗎?”他將酒壺提在耳邊,搖着聽了聽聲音。
我拍了兩下手,有個侍從由外面進來放下的裝滿的酒瓶,然後又退了出去。親自替他再次斟滿了杯子,我用目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哦,我剛纔說到哪兒了?……對了!”正親町季秀咂了咂嘴,繼續說道:“後來見到你們兩個這麼‘和諧’,陛下和公卿們多少放了些心,尤其是烏丸光宣回到京都之後,對於你的‘賢德’他可是大大稱讚了一番,不過事情跟着也就來了。照所有人的估計,今後的近畿將是以羽柴爲主,你的勢力集中在九州和四國一帶。有鑑於這種情況,朝廷必然的會將注意力更加集中於羽柴身上,而又怕你產生什麼歧義的想法,因此叫我過來解釋解釋。至於滋野井家,這件事情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
“我明白了!”我感覺有些飽了,就將筷子橫放在了面前的小碟上。
朝廷是想討好日益強大的“猴子”,又不敢過於得罪我,因而無可避免地成爲了一條“雙頭蛇”。滋野井家可能想得更多些,畢竟是他們和我聯姻,要是出現“萬一”他們可是要一起完蛋的。
“要是滋野井家有什麼別的想法,那也是不必強求!”考慮了一下,我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他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要不然這件事情就這麼算了。你替我再尋另外一家,就是門第低一些也不要緊!”
“不必、不必,就是你大度朝廷也不會答應!”他連連地擺着手,一不留神還甩出了一根筷子。“滋野井那傢伙雖然膽小些,但爲人還是不錯的。再說他和我的關係也一直比較密切,還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給他一個機會!”
“你看我像是那麼小氣的人嗎?”見他這麼說我也就順嘴帶過,這並不是什麼大事。
“像,非常像!”沒想到對我的這句笑話正親町季秀倒是非常認真,表情嚴肅地連着點了幾下頭。
“哦?”我叫他說了個措手不及,真沒見過這麼不給面子的。
“下面的話是我自己想跟你說的,聽與不聽都算是我盡了一番心意!”他由跪坐的姿勢直起了身體,變成了正式的跪禮,並扶正帽子顯出了從未有過的鄭重。“公卿們在這個時代說起來只能算是一些可憐的人,氣節這種東西基本上與我們算是無緣了。所以在這裡我懇求你:手下留情,至少是少殺幾個人吧!”
“我很快就會被趕到四國去了,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我嘻嘻哈哈地取笑着他的嚴肅,但是心裡面卻是瞬間翻了一個。自問我的一切做得非常巧妙,他是怎麼發覺的?
“就像一年之前沒人想到信長公的死,半年前沒人預料到柴田的敗亡一樣,我知道羽柴殿下的日子也不長了!”正親町季秀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搖頭嘆息了一聲。“你不對我說這很正常,我也只是憑着一時的感覺。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一切就快要發動了!忠義仁德的諸星殿下不動則已,一動就會不留後患,天下大勢我這個愚蠢的公卿說不清楚,但朝廷裡的事情卻多少還知道一些。那些你認爲會影響你與朝廷‘親密合作’的因素都會被剷除掉,爲你建立新的秩序鋪平道路。也許憑你不會採用平清盛那樣幾十個人一起斬首的作法,但我想結果總是一樣的!”
“那你想怎樣?”我的臉上漸漸失去了笑意,盯着他的眼睛問到。
“過多的我也說不出什麼,只求你不要牽連太衆!”他的語調變得相當低沉,不是害怕但很悲哀。
“平氏討伐源氏的時候拿着朝廷的旨意,源氏討伐平氏時也拿着相同的東西,之後的北條和足利都沒什麼不同!”我再次將杯子斟滿,除了他的還有我的。“雖說沒有亙古不滅之家族,但是作爲一個父親我卻希望的孩子能夠得到更多的保證。你自己也說過了,朝廷爲了生存能夠去投靠任何人,那麼就極有可能爲我孩子的敵人提供‘大義’上的依據。在我這實在是不得已的舉動,所以還請你一定要理解!”
“是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臉色也逐漸灰暗了下去。
看着他的神色我略有不忍,但這卻是一件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事情,我苦心經營了這麼久,不可能僅僅因爲他的一句話而改變。“你的話我會盡量考慮,但是卻不能保證什麼。不過越是這種時候你卻要自己當心,有時候我可能是照顧不過來的!”我又提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