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沂木然的點了點頭,此刻他也不能繼續去殺人,兩人人離開了,原沂下了船坐在岸邊等他倆回來,黑色天幕中的皓月格外的明亮,江面的波光閃耀着天上灑下的月華,水中也有一輪皓月。
他在這樣的美的江天月色中殺了人,原沂手指開始有些發抖。
時間開始變得緩慢而悠長,原沂腦海裡總是看見那些飛速噴濺的血珠,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他手邊的劍上還染着血,原沂看着崇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他沒有錯,崇河的水面下不知道沉睡着多少冤魂,殺船匪是殺惡。
可是他還是覺得心口很悶。
凌夜看着原沂的模樣:“原沂,這是江湖。”
不是以和爲貴,不動聲色打機鋒的商道,這是佈滿血色的江湖,原沂自己選的江湖。
像是過了很久,那兩人回來了,那個聲音溫潤的青年坐在原沂身旁,他的聲音像崇河的水一樣柔緩:“第一次殺人?”
原沂點頭。
青年看着原沂的模樣,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他嘴角帶着笑:“我第一次殺人是十三歲,門裡的師兄帶我下山歷練,當時我和你的反應差不多,但是動了手我就什麼感覺都沒有了,直到回了門派的第一個晚上,我晚上突然就想起了那個人,忍不住覺得很難過,一個晚上都沒有睡着,也只難過了那一次就過去了。”
月光散落,原沂側頭看着他嘴角溫潤的笑意,突然想要將心裡的話說給他聽,原沂只猶豫了一瞬,沒有擋住已經在嘴邊了的話語:“我家世代都是商人,從小我爹都告訴我要謹記‘仁’‘義’‘禮’‘智’‘信’,我出來混跡江湖,也是因爲不想再看見死亡,我想要止殺......”
青年看着原沂:“當你想要一個人活下去,難免爲了他殺死其他人,在江湖,只有殺才能止殺。”
青年嘴角的淺笑在這一刻特別的動人,原沂聽見了一個與他內心契合的答案,他的道是救善,救善就避免不了殺惡,只是他始終忘不了‘仁’這個字,這個字根深蒂固盤桓在原沂的心中,讓他的劍一直如此的軟弱,他想將‘仁’給所有人是不可能的,把仁慈給了惡人,需要這份‘仁慈’的善人就將與之錯失,取捨正是如此。
他現在需要磨練,需要習慣,他一定要在這殘酷的世界中有足夠的能力生存,他至今都還在害怕着,在襄寧他發狂的四處找姐姐和弟弟,離別的恐懼讓他不斷顫抖,不斷的尋找不斷的乞求上天,他無助而迫切的想要找到一個可以讓他依賴的東西,不斷的加強着自己對上天的依賴,他什麼都做不到了,只能相信上天是仁慈的,只能相信上天不會這麼殘忍的對待他們。
但原沂卻找不到親人們的半點蹤跡,希望一點點的變成失落和絕望,最後,他失去了爹孃,失去了大姐和四弟,如果那時候他有足夠的力量就不會是這樣,生別離,死難聚,是他心上難補全的缺口。
他要追尋着強大,原沂看着這位青年,他很強大,待惡也毫不留情,而他的無情絲毫都沒影響他的正義與溫柔:“我能跟着你們嗎?”離武林大會還有許多時間,在武林大會之前原沂都願意跟着他們歷練,凌夜對此舉雙手贊成。
青年側頭看向不遠處的身影:“這個需要問我師弟,他同意就好。”
叫寒星的青年正挺拔的站在不遠處的岸邊,瘦長的手指搭在劍柄上,面無表情的眺望着對岸,原沂走到他身邊站定,斟酌了一下:“我想和你們同行歷練,雖然現在的我還不夠強,但你們很強,我想跟隨着你們一起前行。”
寒星側頭看了原沂一眼:“師兄怎麼說。”
“他答應了,等你的決定。”
寒星也並沒有多在意這件事:“聽師兄的。”
如此,原沂便加入了兩人的行列,三人成了伴。
兩位青年中,聲音溫潤的叫琴靈樞,性格冷峻的叫宋寒星,琴靈樞讓原沂前去官府報了官,將他寫的一封信交給了地方官,之後原沂就隨着琴靈樞宋寒星兩人換乘另一架船特意接他兩人的大船,順水直下去到同川。
宋寒星人如其名,性格很冷冽,幾乎沒和原沂說過什麼話,琴靈樞待人妥帖溫柔,這是原沂早就在心中認定了的,琴靈樞向原沂說到他們去同川的目的是爲了同川蘇姓的一戶人家。
蘇家是同川的名門望族,三人坐的船就是蘇家的,前幾日他們家一盞蓮花玉琉璃佛燈失了竊,這蓮花玉琉璃佛燈乃是百年前的古物,價值不菲,蘇家的家主的消息也算靈通,知曉琴靈樞兩人就在慶州內,當即寫信請兩人前去捉拿竊賊。蘇家懷疑竊燈的人是江湖中的一位大盜,姓張名隱,是個偷香竊玉的花賊,但近年來張隱轉了性,不偷香竊玉了,專盜稀奇珍寶,張隱的最近幾天可能還會光顧蘇家一次。
江水嘩嘩聲,船窗外的的冷風吹進房間,原沂就着如豆的燈光觀看地圖皮卷,雖然同川還在慶州的範圍裡,但是離華池已經很遠了,也沒有偏離軌道,現在正在一步步的靠近盟山。
原沂看完地圖就開始在牀上打坐,凌夜剛想要說話就被原沂截住:“我練功的時候你別說話。”
凌夜白眼看着原沂:“我猜到琴靈樞與宋寒星的身份了,你不想聽嗎?”
原沂立馬睜開了眼睛:“你說,我聽着。”琴靈樞與宋寒星,身手不凡行俠仗義,而且他們做這些事,都沒有從中收取任何酬勞,似乎是何處有不平他們就奮然往何處行,原沂怎麼不好奇這兩人的身份。
“北斗劍派你知道的吧?”
“嗯,天下第一劍派,不是江湖中人也不可能不知道。”
“琴靈樞與宋寒星,他們的名字中最後一字,樞,星,北斗劍派分七門,劍派中的普通弟子衆多,但掌控着整個北斗劍派的卻是這七門的掌首人及他們的入門弟子,七門以北斗七星列分,其中就有一星位爲天樞星,爲北斗中鬥身的其中一星位,靈樞是寒星的師兄,順序也對得上,他倆應該是北斗劍派天樞星門下的弟子。”
原沂沒想到自己遇見的居然會是北斗劍派的弟子,他聽說過北斗劍派的一些故事,尤其是十年前的一場大戰,十八州中有一半都遭此戰殃及,皇上多次召見北斗派與瞑宮中人居中調停,都未能成功,爹說過,朝廷與江湖是兩灣水,誰和誰都淌不到一起,最後還是北斗派將瞑宮逼得退居欽州,不再向外擴張,至今瞑宮還龜縮在欽州,不敢對外放肆,正是因爲此事,許多商人在武林中行走少了許多危險。
北斗劍派以匡扶天下正義爲己任,身爲北斗弟子,琴靈樞與宋寒星正是在踐行着門派的宗旨。
能和北斗門下的弟子一起歷練是他的榮幸,和北斗門中的弟子同行,對他成爲濟世大俠是個很好的開端,天樞星下的弟子,自然要不同凡響些。
原沂心情振奮,對前路充滿了期待,心情高昂了好一會纔開始練功。
將意識沉入丹田中,感覺到那一縷真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的‘活’了過來,原沂開始引導着這一縷真氣運轉小週天,有一種不可言喻神魂震動的感覺,過了一會背後突然又發熱,意念跟着氣而動,真氣緩慢的運行到了背後的夾脊雙關才停住。
原沂驚喜的睜開眼,擦了擦額上的細密汗珠,到了夾脊雙關就已經是無名訣的第二重了,之前一段時間真氣一直在丹田裡沒有增長活動的跡象,原沂還擔心自己滯留不前,沒想到短短的時間就能到達第二重初期與中期的臨界值。
一股涼氣涌上頭頂,熱氣褪去原沂只覺得身體輕鬆舒爽,雙肩十分的鬆快,連窗外的月光都明亮了幾分。深夜月亮升到了最高的頂空,船抵達了同川的碼頭,有七八人人提着燈籠候在碼頭上,看見人上了岸當即迎了上來:“琴公子,宋公子,一路辛勞了。”
原沂跟在琴靈樞身旁,宋寒星抱着劍依然面無表情,琴靈樞溫潤的道:“剪除盜邪,不辭辛勞。”
蘇家的人注意到了原沂這第三人的存在,他矮了琴靈樞半個頭,半張臉隱在黑暗中,出門的時候老爺只說是兩個人,沒說到有第三個人:“請問這位公子是?”
琴靈樞介紹道:“這位是原齊,與我們結伴同行之人。”
蘇家的人點點頭:“三位公子請跟我來,夜色深了,有什麼禮數不周的地方,還請三位公子海涵。”
琴靈樞淺笑着:“這是多慮了。”
原沂看着深重的夜色中,四周黑幢幢的屋宅樓閣,同川和災前的真寧一樣,是一座繁華的城池。
到了蘇宅,燈籠的光映在紅漆銅環的大門上,蘇家老爺還沒休息,在門口迎接他們,蘇老爺人到中年,體型有些發福,但給人還是給人一種很乾練的感覺,蘇老爺同他們寒暄了幾句,又問他們這一路來得順不順利,十足的和氣十足的客氣,禮數都周全了就讓人領着他們三人到了三間靠在一起的客房,接待他們的侍者道:“三位公子今夜好好休息,我們老爺安排了酒宴明日給三位接風洗塵,屆時同三位公子詳談佛燈被盜之事。”
琴靈樞道:“代我們謝過蘇老爺。”
三人各自進了房間,原沂已經漸漸習慣了徹夜打坐練功,睡眠的時間越來越短,進了房間第一件事就是脫掉外衣盤腿入定,繼續溫養真氣,好蓄力衝過夾脊雙關。
凌夜給他的無名訣共九轉,他現在不過才練到第二轉中期與輪轉期之間,第九轉爲周身大圓滿境界,彼時習到第九轉,足以威攝一方江湖。
第二日原沂起了一個大早,洗漱好在庭院前開始每日的晨練,劍意是悟出來的,但劍招是一招招練出來的,他的秋風劍法還需要他細細的淬鍊。
一個青年徑直走進庭院,十分的自若,瞧見原沂在練劍便在屋檐下抱手看着,原沂練完手裡的劍招當即收劍,轉身看着這位突兀前來的青年:“你是?”
青年面上露出笑容,嘴角高揚:“蘇家嫡長子,蘇建業。”
蘇建業長得俊朗,笑容像乾燥的陽光:“你的劍法練得真好,琴靈樞與宋寒星呢?他們還沒起牀?”
“我不知道,也許是在練功吧。”
蘇建業滿臉的遺憾:“我本是想來一睹他兩人到底是何種風采,看來是見不到了,你叫什麼名字?”
“原齊。”
“原齊,代我問候他們。”蘇建業手上一把摺扇在掌心敲了敲:“譽兄他們還等着我呢,我得先走了。”剛跨出兩步,他又回頭,滿眼捉狹:“要不要與我同去?鬥蛐蛐,聽小曲,吃了晚飯我再帶你去逛逛花樓,都是趣兒。”
“不了,蘇公子自己去吧。”
“我聽說你們江湖中人都過得很清苦,都要練童子功守元陽是嗎?”蘇建業旺盛的求知慾在這個點上等着他呢,他的確是單純的想知道,那些江湖傳記,練武功動不動就是童子功是不是真的。
凌夜不忿:“當濟世大俠又不是當太監,守啥啊守。”
怎麼讓這兩人別再說話了實在讓原沂頭疼。
“原齊還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蘇公子的朋友應該等急了,蘇公子快去吧。”
蘇建業識相的沒有留下來繼續問什麼奇怪的問題。
原沂看着蘇建業走出庭院,蘇家的這個公子,做生意一定很馬虎,要是他經商,這個蘇公子可不是能合作的人,原沂提起劍搖搖頭,他離商遠了。
原沂一劍刺出,劍氣橫溢,劍尖刺破了空氣中的安靜。
晚間宴席上,侍女捧着珍饈美饌如流水般端上每人面前的紅木矮桌,蘇老爺坐在最上主位,對左右兩側位的琴靈樞與宋寒星寒暄了一番便說起了蓮花玉琉璃佛燈被盜之事。
蓮花玉琉璃燈被盜的那晚,誰都不知道,誰也沒驚覺到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一切都如同平常一樣,第二日打掃宗祠的人去時,蓮花玉琉璃佛燈已經不知蹤跡了,祠前只留了一箋信紙‘謝贈佛燈’
“盜賊可能不知道蓮花玉琉璃燈長什麼樣,只偷走了蓮花燈,燈臺還留在宗祠裡,我想那盜賊既然想要蓮花琉璃燈,必然會再來一次,蓮花玉琉璃佛燈號稱持此燈者可過十殑伽沙等佛土抵達西方淨琉璃世界,免除諸等苦,所以一直供在蘇家的宗祠中祖宗牌位前。”
蘇老爺面色肅然起來:“蓮花玉琉璃燈雖然是古物,但在我蘇家也不算什麼,可冒犯我蘇家宗祠之事絕不可罷休,希望兩位公子將他緝拿,必有重謝。”
宋寒星冷然道:“我與師兄下山本就是爲了誅殺盜寇賊邪諸等宵小。”
琴靈樞淺笑着不言語。
蘇老爺驚覺,便改口:“是老夫冒昧了,俠義怎麼可以用金錢斗量,況且老夫區區家財在兩位公子面前,想來也是入不了眼的,此事之後老夫必定攜犬子登北斗山道謝。”
琴靈樞推拒着:“同川離北斗山甚遠,出行不便,蘇老爺有心就好,不必如此。”
推脫了兩轉,琴靈樞話裡話外明示暗示都沒半點想蘇老爺去的意思,蘇老爺才順着這意思往下走。
原沂心裡搖搖頭,蘇老爺打的是機鋒,想着把兩位北斗弟子的心思試探透了再順着他們的意思來,可是琴靈樞和宋寒星是真的半點意思都沒,只是衝着盜賊來的。
蘇建業正大步流星的走進來,無所顧忌的恣意模樣讓原沂側目,蘇建業走進來先對上位的蘇老爺喚了一聲:“爹。”隨即轉而向他們三人:“三位少俠,建業在此有禮了。”
蘇老爺看着蘇建業,頓時綻出了滿面的笑容:“此乃犬子蘇建業,貿然而來,讓三位公子見笑了。”
琴靈樞自然是不見怪的,宋寒星?
他連眼皮都沒動,沒理睬任何的動靜。
蘇建業也不拘禮,坐下就侃侃而談:“說來也怪,我在外面還遭人跟蹤了,如今有三位少俠在,也幫我們蘇家解解此事,不然這日子可過不下去了。”
蘇老爺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十分的緊張:“建業,你被跟蹤了?你可有注意看跟蹤你的人是什麼樣的,說給公子們聽聽。”
蘇建業頓時一副一言難盡的模樣。
琴靈樞道:“蘇公子說吧,或許與蓮花玉琉璃佛燈之事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