葷和尚冷冷的看着他,他手裡的朴刀滴着血,突然他脣角一動,露出了陰森的笑容,他背後妖魔鬼怪在黑暗中蠢蠢欲動,原沂下意識的後退,胸口冷冷的,低頭一看整個胸膛前都是血。
原沂跌坐在地上,無聲的驚恐在蔓延,他感受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絲絲的被抽離,可是,他怎麼能死?他怎麼能死?
這個問題在原沂的心中迴盪,來回的撞動着他的心房。
爲什麼他就不能死?
爲什麼?
死了就能和爹孃姐弟在一起了,團聚在一起,也不用再掙扎了,死,比活着要簡單太多倍。
二姐.......
二姐也會這樣想嗎?
失去得比他還要多的二姐想過死嗎?
二姐想過她這樣的弱質女子未來該如何活着嗎?
手絹溫柔的拭去他嘴角的油漬,手指輕輕的拍去他衣袍上的灰塵,大姐笑他與原昶沒個男子漢的模樣,二姐卻打趣着說:“沒關係,有姐姐們在,暫且讓你多當幾年小孩吧。”
原沂難過的顫抖起來,撐着身體艱難的站了起來。
“我與大姐招個上門女婿罷,我看你與昶兒也就只能當兩個書呆子了。”
他不能死————
“總要釀蜜來年給你們吃,爹孃不肯慣着你們,只能姐姐慣着你們了。”
他不能死——————
這次,要換他保護着姐姐了,換他,來守護原家。
胸口的血痕迅速的回縮,原沂擡頭直視着葷和尚,拍着自己的心口,歇斯底里的嘶吼:“只要我活着!這一刀加倍奉還!!!”血痕徹底的消失在了衣服上。
原沂猛的睜開眼坐起身,
入眼的一切讓他驚駭的睜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這是原家!是他的房間!是夢嗎?原沂整個人還處於飄忽的狀態,渾身都在發疼,動了動身子,他下牀站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沒有血跡也沒有痛感。
如夢遊般朝着書架走了過去,手指輕撫過那些器物、擺設、楠木桌,一如他離開之前的模樣,連灰塵都沒積。
楠木桌上的玉鎮紙還壓在一疊變得薄脆的宣紙上,原沂走到桌旁,看石硯中的墨汁全部乾涸,羊毫毛筆幹得發硬,木架上的玉雕也還在原位。
原沂想過,當他回到原家,面對的是被洗劫一空的狼藉,如同襄樂的作風,原沂在這幾個月中至少明白了一件事,便是人心之惡,而如今,原府一如以往呈現在他眼前。
爲什麼?真寧不是也受了災嗎,這裡的人難道吃得上飯?有水喝?
這真的是原家嗎?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原沂警覺的轉身,看見一個面容憨實,長得瘦黑的青年正端着水進來,看見他驚喜的道:“原少爺!你醒了!”
原沂看着他,覺得很面熟,但是一下想不起名字,青年看原沂的表情,把水盆放在地上,舉起雙手做力拔千鈞狀,笑着對原沂擠眉弄眼:“原少爺,不記得我啦?”
這模樣和原沂記憶中的一處重疊起來,記憶中健壯的青年對着原沂說:“我爹孃指望我能幹些,像牛一樣壯實。”
原沂脫口而出:“佃戶家的李大牛!”他壯實的肌肉都不見了,乾瘦如柴,原沂差點沒認出他來。
李大牛雖然乾癟,卻神采奕奕眉開眼笑的道:“想起來了!我還怕原少爺把我忘了呢!”
原沂看着李大牛,問:“大牛,我怎麼會在這?”記憶始終在提醒原沂,他受的那一刀是真的,可是爲什麼他沒死,記憶的最後,凌夜還說着要走,而夢裡,他的傷又奇蹟的痊癒了,凝神眉心,凌夜和以往一樣,在一片空白的地上拱成一團睡着,側臉壓着手臂,睡相像他的四弟,靜謐安寧。
原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是凌夜救了他?凌夜不是已經和他告別了嗎?他都打好主意要再去找個新的人來替代他了,怎麼會救他?
李大牛道:“原少爺你還說呢!二小姐和準姑爺回來了,少爺你卻一直不回來,傍晚了,咱真寧的百姓聽說少爺你回了真寧卻消失了,大家都出去找你,最後到城外找到少爺你,躺地上,衣服被捅了個窟窿,到處是血啊!大家以爲少爺你死了,都哭了,後來扒開衣服一看,半點口子都沒,都說是少爺福大命大啊!”
原沂突然想起一事:“我昏迷多久了?!”
李大牛撓頭想了想:“得有十四天了吧。”
原沂張了張口,話卻沒說出口,在喉間梗了又梗,最後原沂才艱澀的問出口:“我爹孃他們還好嗎?”
李大牛聽見原沂的問題,笑容頓時消散,表情變得沉重,他看着原沂,似乎有千鈞大石壓在他胸口上,半天才說出句完整的話:“原...老爺和夫人都已經去駕鶴西去了。”
“是...嗎...”原沂哐的跌坐在椅子上,這是他最不敢想的結果,原沂只覺得雙耳嗡鳴,腦海裡一片空白,他還是,聽見了他最恐懼的噩耗。
外界一片空虛,眼前浮現的是曾經爹孃的音容笑貌,他們的訓斥,他們的教導,他們的縱容,孃的懷抱和她親手做的糕點,爹的戒尺和他的講述的經商故事,人與人的交往。
臨別時爹臉上的笑意依然是和善的:“我曾有一個朋友。”爹的眼神變得悲憫:“他十分的柔軟善良,認爲天地生靈皆有情,憐惜螻蟻蜉蝣的生命,後來,他遭遇了種種不幸,惱恨自己,憎惡這個世間,便失了慈悲心,天性慈悲如聖的人尚且會變得如此,何況是你呢?此去勿忘本心,回到原家之日,就忘卻此行的種種罷。”
爹孃站在道旁,看着馬車轆轆送走他們,那從容姿態中的滄桑。
忘卻此行的種種罷?
他做不到。
原沂慢慢的睜開了雙眼,雙眼已經找回了聚點,冰冷肅殺,他做不到!他忘不了!
從此後,原家就只有他一個男人了。
原沂從那回憶中掙脫出來,他不會再被任何事擊倒!原沂閉上了雙眼,他不會再被任何事打倒的,他還要變強,未來的路還很長,他要保護原家!
原沂看着李大牛:“二姐呢?她還好嗎?”二姐肚子裡還有孩子,聽見這個消息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李大牛看原少爺的眼神陡的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想他是十分的傷心,嘆息着:“二小姐傷心了一陣,準姑爺照顧着慢慢也好了。”
“準姑爺?楊原還沒和二姐成親?”
“還沒啊!二小姐說等少爺你醒過來在成婚。”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二姐肚裡的孩子不等人,讓外人看了出來,她的名譽又要怎麼辦?
“二姐在哪兒?”
“二小姐現在應該在主廳吧。”
原沂走出房間,直奔主廳去,穿過迴廊與廂房,到了主廳,撩起五彩琉璃珠簾走了進去:“二姐!”
主廳中,原敏和楊原都坐在上位,兩旁分別坐着三個老人家,一箇中年人,六人齊齊的看向他,原沂知道自己莽撞了,作一揖:“冒昧了。”
六人中除了年紀最大的那位沒動,五人受他這一揖都站了起來,楊原當即站了起來就直接走到下位去坐着了,大家對此全然默認。
原沂走到座位旁準備坐下,就聽老人皺巴巴的聲音在說:“原少爺,周爺爺還以爲見不着你了。”
原沂盯着那位黑瘦得皮包骨頭的老人一陣看,疑惑的開口:“周爺爺?”
老人滿臉皺褶,寫滿了苦難,拖着短促的氣息:“唉!周爺爺在。”
這位周爺爺是真寧第一壽星,如今八十多了已到了耄耋之年,周家貧寒,每年壽宴,真寧大大小小的人家都要去周家沾一沾福氣,吃碗羹,吃個紅彤彤的壽桃。
原廉與余天杭都十分敬重長者,每年都是原家和知府一同給周爺爺辦壽,收來的禮錢給周爺爺當一年的用度,周爺爺但凡有個災病,原府都會幫忙照看着,所以和原家關係很好,原沂打小起,最喜歡的就是他的壽宴,全真寧都熱鬧無比,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周家,和年節一樣。
原沂沒想到,這樣的大災後,還能看見這位老人家。在看向在座的其他人,楊家還有魏家的奶奶,還有以前在爹手下經營店面的馮叔。
原敏對原沂道:“三位老人家的親人都不幸去世了,他們三人年紀也很大了,所以我想把她們三人接到我們原家來供養。”原敏指向馮叔:“我們如今剛回來,馮叔想幫我們操持家務,做個管家。”原敏說話時,眼中淚光閃爍,回到了真寧,就如同回到了太平盛世一樣,沒有窮兇惡極,沒有艱難險阻,真寧的百姓守着原家,等着他們這幾個原家的孩子回來。
原沂站起身,對馮叔又行了一禮,謝他的忠義,直起身時,馮叔已經眼眶含淚:“原公子,上天庇佑,你回來了。”
送走原家四姐弟那時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天降大災,,原老爺不僅沒如人們揣測的那樣出逃,還和餘知州聯合一起賑災,堅守到了最後一刻,唯一讓他彎下腰的,就是爲了他的四個孩子,他向真寧的百姓致歉,他要將四個孩子送走,讓他們去尋找活路,小姐和公子們說決不走時的倔強彷彿還在眼前。
送走了小姐和公子們後,災情越來越嚴重,眼見百姓死得越來越多,知州大人指天大呼蒼天不仁!後便立誓閉府,天不降雨,他粒食不進,三天後便餓死在了府中,原老爺原夫人聽聞此事,悲痛欲絕,欽佩知州大人爲民之心,也以爲此天災無解,將府中全部糧食全部派出,避府隔世。
可後來的日子遠沒有大家想的那麼糟,大家都以爲,餓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想到知州大人,想到原家老爺和夫人,每每生出惡念,都羞愧難當。
那時真寧街上一片冷清,正是因爲知州大人和原老爺讓大家心中存了善念,糧食吃完了,大家開始組織在一起挖樹根,刨地食,找到了就聚在一起,將土揉乾淨,每人分發一點,如此的熬着,真寧最終有一半的人都活了下來。
天降大雨那天,大家衝進原府中,原老爺與原夫人已經仙去多時了。
真寧的百姓都在等着他們回來,像期盼自己的孩子一樣期盼他們的平安歸來
他們回來了,可最終,只是回來了兩位。
原沂的表情很勉強,他偏開了頭不去看馮叔,爹孃送他們四姐弟走,沒有一人願意離開真寧,離開原家。可爹說,要他帶着姐姐弟弟活下去。
他們一路逃,逃到定平,依然是大旱,看見人們爲了一口水,一點樹根,打得你死我活。
逃到襄樂,依然是大旱,萬里乾涸,那裡的人易子而食,他們還想逃,卻再也逃不動了,姐姐弟弟一個個的走散,最終原沂躲到了樹上,躺在粗壯的樹幹上,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至少,他不想被別人吃掉。
不幸中的萬幸是,凌夜出現了,他穿着纖塵不染的白衣,垂髮俯身,問他,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馮叔擦了擦淚:“聽二小姐說了一些事,萬萬沒想到真寧外的人已經是如此的恐怖,當初我們就不該讓公子小姐們走,所幸公子你回來了,原家的香火未斷。”
說到香火,萬幸中的不幸是,即使萬衆期盼,原沂也絕不會繼承家業,他看向楊原道:“我二姐在外落難,幸得楊原的幫助,二姐被楊原的舉動感動,兩人漸生情愫,如今楊原也跟着我們回來了,體諒到我們原家的情況,楊原願意入贅我原家。”
原沂說得有些快,不帶什麼感情,這番話對楊原算是說得很客氣的了。
馮叔看原沂的態度,也不在意:“當真!好!好!如此,原少爺也能有些助益。”
原沂和馮叔說了說婚禮的準備,以及三位老人的安頓,把三位老人先安頓好了,打算籌備好一切後在談離家的事。
再回到正廳,一羣人浩浩湯湯的從正門走了進來,來人穿的正是知州的官服,三十來歲,精神抖擻,原沂盯着看了一會,這陣仗有些奇怪,有官差,有儀仗,他們帶着禮樂器,卻未敲響。
知州兩旁簇擁着二十多位帶到官差,身前有兩人拿着塊大牌匾,上面蓋着上好的紅錦緞,左右還有拿着嗩吶,樂鼓的人,他們只是拿着這些樂器,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馮叔在原沂身旁低聲介紹道:“那位是新上任的知州,齊禮大人。”
原沂迎上前去接待。
齊禮看向走上前來的原沂問道:“這位就是原沂公子吧?”
原沂站得筆直的回答:“是,大人有何事?”
齊禮伸手掀開紅錦緞,竟是一塊金牌匾,上有有原府兩字,原沂看着那塊牌匾,楞了一愣,不知道這位知州大人是何意。
“月前,我上書皇上,將寧州災情一一上報,皇上見後,爲真寧之事深感震動,認爲原老爺與原夫人可與古代聖人比肩,特賜金牌匾,並決定,災情完全平復後,爲前任知州余天杭,原家老爺夫人立功德碑,以昭示天家恩德。”
齊禮說完,身旁的原敏和馮叔立馬跪下了,原敏跪着,喜極而泣,原沂回過神,慢慢的跪在中庭:“謝皇上。”
他的爹孃,以他們的仁義,換來了真寧百姓的良善,讓他們互相幫助,度過了難關,真寧沒有變成如同襄樂那樣的地獄,他們的高風亮節得到了天下的敬佩,求仁得仁,爹孃想要見到的,或許就是如今和睦如一家的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