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二日, 衆人起了個大早,將香燭元寶一應區全準備好,趁早就去了二老的墳上祭奠, 墳墓旁淺草茂密, 墓碑潔淨, 一看便是時常有人在打理, 將香燭果品擺好, 原蔓輕聲道:“爹、娘,阿沂回來看你們了,你們總託夢給我, 問我阿沂去哪裡了,很是想他, 他現在來看你們了, 你們好好瞧瞧阿沂, 都長那麼大了,他現在在江湖上行走, 已經是個武功很厲害的人了。”
原沂點燃紙錢,火苗騰起,橘紅色的光映在他的衣上,他照舊的沉默,只看着墓碑上銘刻的名字出神, 原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釋懷, 若說沒釋懷, 這幾年都這樣過來了, 如今又還能去感念什麼。
燃起清香三柱, 原家一脈在墳前叩首,都該過去了, 他不能像凌夜那般活得任性,年歲漸長,他就該將一切放下了,偏執幼稚,孜孜以求,不該的。
“二姐,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你說,是什麼事?”原蔓疑惑的看向原沂。
原沂心中忍了很長的時間,但是怕觸傷二姐所以一直都未曾書信言明,但今天他還是要一問究竟:“我心中有疑竇,我聽聞江湖上有一個門派三年前曾在災中來到寧州,將一些根骨不錯的少年少女帶了回去,我未曾問過你,你也從未和我說過,當年大姐和四弟究竟是怎麼了......若你未曾親眼看見四弟他身亡...或許他還活着。”
原蔓眼眶泛紅,強自平靜的道:“那你可有找到他,哪怕一些線索。”
“沒有。”
原蔓搖頭:“他不可能還活着,若是還活着,也是練就了火中取栗的本事,應該能活得很好,勿要去找他,勿要去找他。”她說着剋制不住情緒,聲音發顫捂面躬身哭了起來。
她此生就是到死那天,也絕不會將當初的事告訴三弟!
那些事,她一人知道,一人承受就好了。
對着已經是她唯一弟弟的原沂,她怎麼說得出口那種殘忍骯髒的事?
原沂已經心生遲疑了,他或許就不該提起此事,可是有關四弟的存在,他始終都無法不去在意:“二姐...?”
原蔓抹乾眼淚挺直了脊樑:“沒事,就是突然一說這些事我就想大姐和四弟了,大姐是真的沒了,我親眼看着她走的,四弟......你說的那個或許就是帶走四弟的人吧,我一直沒和你說便是覺得你四弟應該已經沒了,你也知道,阿昶那麼嬌貴的性子,在那種地方里有活路呢?不是二姐咒四弟,若有千中之一的可能我都願意相信他還在,可是沒有,阿昶還那麼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吃不來苦,哪有活路給他。”這樣的事實說來不假,原蔓卻還是難過得連氣都喘不勻。
原沂默然
衆人守着墳墓,待到香燭燃盡才下山,下山的路上一片沉默,連原安都小心的顧盼着大家的臉色沒有說話,遑論凌夜了,他看着原沂,幾次嘴都要張開了,卻還是沒有說出什麼。
入了真寧城,兩人走在了衆人身後,凌夜搭住原沂的肩膀,看向原沂沉寂的雙眼:“我請你喝酒,如何?”
原沂那雙寂色杳杳的眸子對上凌夜如水波泛光的眸子,應得乾脆:“好。”
“那就走吧!”凌夜同原蔓道了一聲讓她們先行,兩人便直奔真寧最好的酒樓。
進了酒樓凌夜瞥了一眼原沂心中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果斷的一揚手:“夥計!上酒!要十壺!”
喝醉就喝醉吧,反正很多事大家已經心照不宣了,能讓原沂舒坦點就行。
夥計一看是原家的公子,給他兩引了個樓上靠窗的雅座,利索的把酒搬了上來,然後又送了兩碟下酒菜。
現在還不是飯點,酒樓裡只有稀疏的幾人,二樓更是隻有他們兩人。
凌夜提起酒壺把兩人面前的酒杯斟滿:“原沂,向前看吧,畢竟已經過去了的就怎麼都回不來了。”凌夜想來想去,最終也只想出這一句大實話,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原沂手指捏着酒杯,不知在想什麼,過去有很多事都值得思索,他走的每一步如果當時沒有那樣的踏出腳步,或許他現在的人生會大不相同,也可能是在想以後,以後還有千萬種可能。
凌夜抓住他的手扶正了酒杯,又斟滿一杯。
原沂恍然若有所思的道:“來喝一杯吧。”
凌夜忙將手中的酒杯斟滿:“別催別催,我在喝。”
原沂的目光卻越過了凌夜看向他的身後,凌夜順着原沂的目光也轉過頭,光線黯淡的牆柱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男子在哪兒。
凌夜把酒一口倒進了嘴裡,不適的皺眉:“唔...東陵翰,你怎麼跟到這兒來了,一段時間不見了。”
那個被稱作東陵翰的男子動了腳步,慢慢的朝着他兩走過來,他的步伐如他這個人般那麼的冰冷死板。
他的目光落在原沂與凌夜的身上:“我一直都跟着你倆。”
“是嗎?”凌夜詫異的看向原沂,那麼原沂應該是知道的,他怎麼一直什麼都沒說。
“你跟着我倆幹什麼?”凌夜看了眼東陵翰腰間的刀,他是個不喜歡廢話的人,要出刀就絕不會張嘴,現在既然開金口說了話,想來是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凌夜拍了拍桌:“夥計!再上個杯子。”
東陵翰注視着凌夜,他覺得凌夜很奇怪,因爲他從不會請要殺自己的人喝酒,可是他跟了這兩個人一路了,事實證明他倆確實是奇怪的人。
夥計上了杯子,凌夜大喇喇的給他斟滿了酒,東陵翰端起酒杯,確認了無論是酒杯還是裡面盛着的酒都沒有毒。
從東陵無礙被殺的那天開始,他的使命就是要取得原沂的人頭,因爲凌夜總和原沂在一起,而且兩人沒有背棄對方的打算,所以實際上是要取得他倆的人頭。
這三年他也並不是時時刻刻都在追殺他倆,有時會是東陵家的座上賓或者看門狗出手,但是他們都沒有成功過,所以身爲東陵家的一員,殺原沂始終是他要履行的責任。
東陵翰喝下了那杯酒,味道很一般,這種味道一般的酒在東陵家是喝不到的。
凌夜用筷子夾着花生米,夾了又掉掉了又夾,最後乾脆將筷子一扔大馬金刀的用腳踩着凳子,開始用手拈着吃,原沂對着東陵翰舉杯,兩人又飲了一杯,三人也沒什麼說法由頭的就這樣喝了好幾壺酒。
凌夜覺得喝出點氣氛來了,便對東陵翰道:“你就別和我們過不去了,以後別跟着我們了,你可是姓東陵,享受生活不好嗎,非搞得自己和殺手一樣。”
東陵翰看向原沂:“我必須殺了他。”
原沂倒酒向東陵翰舉杯:“也算勞你辛苦了。”這話說得不知是假慰問還是真嘲諷。
凌夜一個沒忍住嗤笑出聲:“也是,辛苦你了,怪可憐的。”一面追殺他倆,一面被別人暗殺,這樣的情況下還是堅守在追殺他倆的第一線,凌夜也只能說佩服了。
東陵翰並不去在意他倆說的話,仰頭又是一杯:“無礙死了,誰能取得他的頭顱,誰就有資格繼承東陵家。”
凌夜覺得匪夷所思:“我要是消息沒聽錯,東陵無障招天橫,東陵無礙被原沂殺了,東陵家只有你一個男丁了吧?你殺不了原沂我就不信還能讓一個外人來繼承東陵家了。”
東陵翰又是一杯飲下:“嫡系還有人,爲庶自然該付出更多。”
凌夜若有所思,笑嘻嘻的眸子盯着東陵翰:“嫡系都是你家中的妹妹吧?你知道爲什麼你必須要殺原齊才能得到東陵家的認可嗎?”
東陵無礙道:“他殺了無礙,父親很生氣。”
凌夜道:“東陵家主不是你父親,是你祖父,而且東陵家可從沒有有過女家主,可是你祖父卻在猶豫,你知道爲什麼嗎?”
東陵翰覺得嘲諷的問:“難道你知?”
“你祖父瞧不上你是因爲你一心要殺原沂,而他覺得東陵玉羲比你好則是因爲東陵玉羲有心要殺你,你死了東陵家再無男丁,自然要由她這個嫡女來接管,東陵玉羲看得比你透,做得比你狠,這一點你祖父肯定很喜歡。”這個道理很常見,尤其是在十三劍莊上領悟過鑄芳對林守心做的那些事後,凌夜對這種思維更加了然於心。
東陵翰對此嗤之以鼻:“說得輕巧。”祖父和父親那麼疼他那兩個嫡妹,哪裡由得他下手。
“不信你去試試就知道了,不過要是東陵玉羲真的比你厲害,你死她手裡了可別怪是我禍害了你。”凌夜舉杯,對着兩人又是一杯飲下。
東陵翰陷入沉思,握着酒杯的手指同酒杯一起放在桌面上一動不動,隨後他斟滿酒杯,飲罷最後一杯酒,放下酒杯轉身離去。
凌夜看着他的背影道:“成功了記得請我們吃宴席。”
東陵翰喝空了兩壺酒,凌夜叫夥計把空酒壺收拾了,打算再叫一些酒卻被原沂攔下了。
原沂看了眼桌上還剩着的最後三壺酒:“將這些喝完就罷了,飲太多二姐會擔心。”
“好吧。”凌夜無奈的撇撇嘴。
又飲盡一壺,原沂突然道:“你對東陵家倒是很上心。”
凌夜想了想自己費的這些心:“一般的吧。”
原沂扯了扯嘴角,不算笑容,凌夜不知他這個表情是個什麼意思,張嘴想問,擡手又將酒杯湊到了嘴邊,喝來喝去,酒還是挺苦的。
就這樣不痛不癢的喝了場酒,結了帳兩人便回了原府,丫鬟嗅到他兩身上的酒味問要不要備醒酒湯,凌夜看了眼原沂,看不懂原沂到底醉沒醉,便指着他道:“準備他一個人的就可以了,我不用。”
之後兩人便回了各自的房間,原沂沉默的坐了一會,站起身在最深處的櫃子裡取出一個布包,那塊布是他們暗素色的行囊布,解開裹布,裡面是幅邊緣焦黑被燒去一半的古畫。
展開畫卷,畫上的少年人不着寸縷,畫中並未畫出任何猥褻的東西,少年人懶懶的趴着,背脊的線條美好而利落,畫中少年側頭撐着下頜看着原沂,或許當時他是在看那個畫他的人,他神色懨懨,眸子中沉着一片死水。
畫中的少年長着和凌夜一模一樣的臉。
這張畫便是在豐利展出的龍陽圖之一,原沂趕到時衆多畫中只餘下了這一張,被燒去了一半依然載着少年人不自知的風情。
他一直想知道畫上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凌夜,可是現在他看着畫只低劣的覺得很有感覺。
年輕氣盛並不是什麼好事,感情和慾望都同時在他身體裡翻騰着。
原沂喉結上下滾動,閉眼合上了畫卷。
又一日,原安吵嚷着要同舅父出去玩,原沂便領着原安和凌夜在真寧四處玩耍,天清氣朗,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來,街口捏糖人的生意寡淡,原沂走到捏糖人的中年人面前,伸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原安和凌夜:“兩個糖人。”
捏糖人的師傅應了下來,看着兩人的模樣,看一眼捏兩下,不一會兩個糖人都捏好了。
凌夜看着糖人欣賞了好一會,突然想起當初離開真寧的時候原沂答應他回來的時候會給他買糖人的事,過去那麼久了,難爲原沂還記得,他倒是想說出來感慨一番,但是這無異於哪壺不開提哪壺,滿臉微笑的看了半晌,最後還是啊嗚一口把自己的頭啃掉了,原安學着凌夜的模樣咔嚓一下咬掉了糖人的頭,腮幫子鼓囊囊的傻樂。
“舅父買糖人給我們吃。”原安回去如是對原蔓炫耀道。
原蔓聽着這話記得有些奇怪的感覺,問道:“舅父給你還有誰買了糖人?凌公子嗎?”
“還有凌夜。”
原蔓皺起了眉,她還未見過哪個男子給另一個男子送糖人的:“舅父還給凌夜買了什麼?”
“還買了糖糕。”
原蔓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還有呢?”
“沒有了。”原安搖頭。
“說了什麼嗎?”
原安想了想要如何說才能把自己那種感覺講出來,他奶聲奶氣的道:“舅父和凌夜很少說話的,一講話就牛頭不對馬嘴的,我都不知道他倆在說什麼,但是他們倆好像隨便說什麼都能聽懂一樣,所以我都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麼。”
原蔓皺着眉沉吟了半晌:“罷了,勿要將今天我問你的這些讓你舅父知道,去玩吧。”
原安瞪大了水潤潤的眼睛:“那這是我與孃親的悄悄話對嗎?”
原蔓認真的同他點頭:“對的,安兒。”
原蔓將這事翻過來覆過去的想,始終都坐不住,叫苑荷去廚房端了盅清心蓮子湯,原蔓親手端到到了原沂的房間裡,將清心蓮子湯置在桌上,原蔓道:“近來夏日火重,我給你端了盅蓮子湯來,已經是放涼了的,你喝些吧。”
“二姐費心了。”原沂走到桌旁伸手端起湯盅一飲而盡。
原蔓假裝無心的道:“對了,你在外行走這幾年,可有心悅的女子?若有我纔好幫你去說,快些將人家娶了,你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若沒有我也好替你張羅。”
心悅的倒是有一個,只是不是女子,想娶也是娶不着的,這種事又怎麼能告訴二姐。
兩姐弟各懷心事。
原沂只能道:“二姐,此事順其自然就好。”
“你自己多上心些,終身大事要緊。”
“好。”
原蔓看着原沂不上心的模樣,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