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姨娘自來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不知道是誰害她也就罷了,知道了衛姨娘有干係,雖答應了玉娘不生事的,也不肯輕易罷休,呵呵笑了兩聲:“好丫頭,難爲你忠心呢,你姨娘這樣柔弱,你就該多勸勸她,叫她好生歇着,別費一些心思纔好。思慮太重了,與將養身子不利。”
這話意有所指,衛姨娘是個心虛的,強笑道:“她是個好的,知道勸着我多歇息。孟妹妹要是沒旁的事,姐姐就不留你了,免得妹妹過上了病氣,倒是我的不是了。”孟姨娘不理衛姨娘,纖手摸了摸咽喉,皺眉道:“你這個丫頭,我才誇了你懂事,這會子就這麼沒眼色,瞧着我來了這許久,也不知道倒杯茶我喝哩。”
沉香瞧了衛姨娘眼,見衛姨娘點了頭,這才走去倒了茶來,孟姨娘接了,喝了兩口,又道:“衛姐姐,我那房子才死了人,可是晦氣得很,又要休整,又要請和尚超度,怕是十天半月得也不得空呢,我在哪裡如何住得?倒是姐姐這邊清靜,我且在姐姐這裡躲躲,待得那邊收拾得了,再回去。姐姐放心,我也不白住姐姐的。我正傷了嗓子,太太要給我請個大夫瞧瞧,索性趁便也給姐姐瞧瞧,這咳嗽長年累月地,也傷精神呢。”
孟姨娘有把好嗓子,說起話來珠滾玉盤一般,這會子嘶啞着也動聽不起來,更何況說的話,字字句句戳在衛姨娘痛處,格外刺耳。衛姨娘抖着手道:“我這裡有太太配的丸藥,吃着呢,不好換方子的。我又咳嗽着,妹妹住這裡怕是不大妥當,一是別過了病氣去,二是妹妹要沒做什麼虧心事,哪裡住不得呢?”
這話的意思竟是不信餘姨娘之死同孟姨娘無關,不過是謝逢春偏寵孟姨娘,替她遮蓋了。所以孟姨娘一拍手:“哈哈。姐姐這話說得很是呢,沒做虧心事,哪裡住不得?左右不是我害得人,還能跟了我來這裡嗎?姐姐你說可是不是呢?”
衛姨娘又是一陣驚天動地般的咳嗽,這次卻是咳得連話也說不出了,只是喘氣。孟姨娘似打定了主意一般,又指使着沉香給她找乾淨被褥,又喊衛姨娘門外的小丫頭錦兒去叫彩雲來服侍她:“雖說彩霞纔是一等的,可我寄住在姐姐這裡,說不得只好委屈些,用個二等的,有人打水收拾衣裳也就罷了。”
聽着孟姨娘要叫彩雲來,衛姨娘哪裡坐得住,實在她是個沒多少準主意的,要不然也不能使彩雲去叫玉娘了,忙道:“罷了,我病得厲害,離不得沉香。妹妹倒不如叫了彩霞來,也好值夜。倒是外頭那些粗使活計,搭一把手,也就罷了。”
孟姨娘同玉娘雖疑心是衛姨娘搗的鬼,倒是沒把握的,所以孟姨娘親身過來試探一番,直說說起彩雲,見衛姨娘急着推脫,知道便是餘姨娘的事同她沒幹系,將玉娘推在風口浪尖的,必然是衛姨娘了。
我不犯人而人犯我,孟姨娘當時就有些惱了,好在總記得玉孃的話,謝逢春原是對她們母女心懷愧疚,是以在這當口不好再生事,物極必反,再有紛爭,謝逢春必然認爲她們母女不大安分。失了謝逢春歡心,日後馬氏爲難起她一個小妾來,當真是輕而易舉。
所以孟姨娘竟是忍耐住了,依了衛姨娘的話,叫了彩霞過來服侍。因她的屋子才死了人,晦氣,謝逢春又可憐她險些喪命,索性將屋子重又整飭了回,又請了大寶寺的和尚來念了七日地藏經超度,前前後後總有二十來日,直至玉娘啓程往州府去還沒折騰完。
只說在這二十來日裡,孟姨娘先是同衛姨娘住着,時常不陰不陽地嘆幾句餘姨娘如何可憐,死狀如何悽慘,又哭幾聲雲娘如何淒涼可憐,直攪得衛姨娘坐臥不寧,又不敢發作。待得孟姨娘搬回去,便又病了場,纏纏綿綿地一直不肯好,總拖了有一個多月,待得病好之後,身子比之往常更弱些,一些風也經不得,這是後話。
只說孟姨娘在衛姨娘處只住了五六日,因謝逢春惱了馬氏行事昏聵糊塗,不肯往上房去,又耐不住寂寞,到底也喜歡孟姨娘小意體貼,索性就叫孟姨娘搬到書房去暫住,直把馬氏氣得砸了許多東西,自知理虧,不敢發作。
而餘姨娘之死引起的麻煩又接踵而至,她失足跌死的消息有人傳至到她叔叔餘二狗耳中,來人還說:“你花朵兒一般的一個侄女給了他們家,就這樣沒了,你當叔叔的總該爲侄女兒討個公道纔是道理!總不能就這樣放了他們過去,可也太便宜他們家了。”
那餘二狗是個貪財重利的,靠着侄女兒餘桃花做了謝逢春的小妾,在莊上做着莊頭,也算呼風喚雨,得意了這些年。這回侄女兒好端端地跌死了,又聽了這樣的話,自是覺着是發財的機會來了,急匆匆扯了幾尺白粗布,在幾個兒女身上,借了牛車,一路就哭到了謝府門前。
那人又教餘二狗:“我知道你是個老實的,別一鬨就跟着人進去了,吃多少虧都沒人知道!總要大夥兒都知道了你的委屈,你纔好說理。”餘二狗心領神會,所以只在門前,令幾個兒女跪着哭,又尋摸出了個破銅盆竟就在謝府門前燒起紙錢來,口口聲聲哭得是死於非命的侄女兒。
謝府在陽谷城也算得有名的人家,門前鬧了這樣一出,自然許多人圍着瞧。那餘二狗見看熱鬧的多了,抹了把臉,也不哭了,站起身來道:“各位鄉親,我那侄女兒是他們謝家正正經經擺了酒席擡回去的,統共不過七八年,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人,哪裡這麼容易就摔死了!分明是他們家不能容人!如今連個屍首也不給我們瞧,這是欺負我們莊戶人沒錢啊。”又是乾嚎又是頓地,倒是個悽慘模樣,也引得幾個婦人陪着落淚。
謝逢春在內宅聽了,氣得頭痛,又怕傷了自家名譽,累及玉娘參選,只得開門出來見他。
餘二狗見謝逢春出來,嚎得更傷心了些,又上去扯住謝逢春衣裳要說法,謝逢春心中把死了的餘姨娘,活着的馬氏恨得咬牙切齒,可當着衆人,也只得做個哀嘆的模樣:“我原也不餘氏就這樣沒了,偏就是摔得不巧,撞到了頭。我這裡有縣衙具結的文書在,再不能哄你。只是餘氏總是服侍了我一場,又留下個女兒,我也不忍她死後她的弟妹們還要吃苦,總要照拂一二,才全了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
餘二狗聽着謝逢春這樣,假惺惺抱着謝逢春哭了幾聲,假惺惺地道:“即是有官府的文書,那就我侄女兒命薄罷了。”又使幾個孩子起來謝過姐夫照應。從來妾的親戚只是妾的親戚,同主家無關的,餘姨娘的幾個堂弟堂妹不好叫謝逢春姐夫的,無如謝逢春自己說錯了話,就叫餘二狗賴上了,到後來直訛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三十畝上好水田去,餘二狗這才罷休。
三十畝地,一百五十兩銀子,對謝逢春不算個數目,只是餘二狗在門前這麼一鬧,轉天謝逢春就被叫去了縣衙,叫天使陳康敲打了回。
陳康只說是本朝採選采女雖選自民間,可總要身家清白,這回鬧成這樣,顯見得謝家內帷不休。內帷不修便是主母無能,有母及女,怕玉娘也有不足。謝逢春花了多少精力銀子纔將玉娘送到天使面前,自是不能就此打住的,只得賠了許多情,又額外送了五百兩銀子,陳康這才做出一副勉強的模樣,將此事揭過。
謝逢春在陳康跟前卑躬屈膝,受了許多委屈,這口氣怎麼咽不下。自是遷怒在惹出這番事的馬氏身上,對着她沒個好臉色好口氣,甚而說出了若不是玉娘記在馬氏名下,就要將馬氏休棄的話。
馬氏氣恨委屈已極,卻不敢再同謝逢春鬧,只向着心腹洪媽媽哭道:“我不過是想叫餘氏同孟氏鬧一場,也免得孟氏太過得意。哪知道會這樣!”捶胸頓足,悔之不及,竟就病在了牀上。
玉娘同孟姨娘聽說,俱都歡喜。原來玉娘盤算着,這回她同孟姨娘這般一鬧,是將馬氏得罪狠了,日後翻身起來,別說孟姨娘要在馬氏手上吃虧,就是她自己也不得安靜,倒不如趁機叫謝逢春徹底厭了她,好叫她翻不過身來,纔算是絕了後患。得了玉娘提點,孟姨娘在謝逢春跟前得寵這些年,手上自然有得用的人脈,悄悄使了人去尋了餘二狗出頭,叫謝逢春大大得丟一回臉,果然得計。不想好事成雙,天使陳康也藉機生事攬財,更是叫謝逢春惱馬氏惱得厲害,連馬氏病了也曾去瞧她一眼。
卻說馬氏這一病,不獨出嫁了的英娘,月娘要回來探視,謝顯榮,謝懷德兄弟兩個也要問安,就撞着了玉娘在馬氏病榻前伺候。謝顯榮是從來把玉娘瞧不上眼的,連話也不同她說一句。英娘倒罷了,她是個與人爲善的性子,還同月娘說了句辛苦。月娘有心尋玉孃的麻煩,只礙着馬氏病着,萬一謝逢春惱了,無人迴護她,只得強忍。
唯有謝懷德,他是在家最久的,知道這樁公案,都是自己娘挑唆餘姨娘同孟姨娘爲難,才鬧到如此田地,見着玉娘倒是有愧。謝懷德從來是個有些隨性的人,在兄長姊妹跟前揮灑自如,唯獨見着玉娘,許是從小不在一處的緣故,有些拘束,雖有心替馬氏盤桓幾句,到底開不出口,也只得罷了。
馬氏直病到了玉娘啓程去了州府這才起身,倒是避過了替玉娘收拾行李。也因沒了她在一旁,孟姨娘更少了顧忌,在謝逢春跟前撒嬌撒癡,哭哭笑笑地,哄得謝逢春在原先給玉娘防身的兩千兩銀子的基礎上又加了一千兩,打賞人的小銀錁子也加了一倍,待到馬氏知道,玉娘已過了州選,往京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