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身孕才兩月有餘,她本就生得身形纖細,是以絲毫不顯,依舊是纖腰一握,景寧瞧了許久都沒瞧出弟弟在哪裡,待要捱近玉娘,卻又不敢,只遠遠地站在離玉娘兩丈遠處,還是玉娘招了手,景寧纔敢挪到玉娘身前。這回卻是不敢去抱玉孃的腿了,規規矩矩地站在玉娘身邊,喚了聲:“母后。”
玉娘摸摸景寧的頭,含笑道:“今兒怎麼束手束腳的?”景寧在玉娘周身又瞧了瞧,遲疑地問:“母后,他們都說您有弟弟了,叫阿寧不能同往常一樣纏着您。可弟弟在哪裡,阿寧瞧不見呢。”玉娘從前對景寧不過是面子情,可這幾年下來,也知道這孩子純善,便狠不下心來,便柔聲道:“弟弟現在還小呢,過幾個月阿寧就瞧得見啦。”景寧“哦”了聲,到底親近玉娘,捨不得離她遠,想了想就在玉娘腳邊席地而坐,玉娘待要喚他起來,景寧只是不肯。
珊瑚正端了一碟子名帖過來,瞧着景寧這幅模樣,她也算是看着景寧長大的,便笑道:“五殿下怎麼坐地上了,一會子寶康公主見着,笑話您呢。”景寧想了想,搖了搖頭與珊瑚道:“這裡離母后近呢。”珊瑚的話才說完沒一會,從殿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轉眼景琰就奔了出來,一手抓着一張紙直撲玉娘:“娘,阿琰寫完了。”
景寧倒是牢牢記得保姆與他說的話,看着景琰就要撲到玉娘身上,便站起來將景琰抱着,細聲細氣地哄道:“母后有弟弟呢,不好往母后身上爬的。”
景琰叫玉娘逼着寫二十張大字,好容易寫完,正要來與玉娘撒嬌好叫玉娘誇獎她,偏叫景寧忽然攔住,她是叫乾元帝寵慣的自然發怒,把手拍着景寧道:“那是我娘,又不是你娘,放手。” 她這話一出口,景寧臉上就有些發白,抱着景琰的手也鬆了,腳下往後挪了幾步,彷彿要回頭看玉娘,到底忍住了。這副模樣,便是珊瑚瞧着也覺不忍,待要上前勸幾句,又礙着玉娘在,腳下就頓住了。
景琰一得自由還是要往玉娘身上撲,卻叫玉娘喝住:“站下!方纔那話是誰在你跟前說的?”景琰不足三歲,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是身邊有人嚼舌了,依着玉孃的性子,在她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作妖,她哪能不惱,這是其一;其二,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她待景寧的那些好處,豈不是都成了做戲?外人如何想,玉娘倒是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她才登後位,膝下空虛,若是叫乾元帝起了疑心,日後要費多少心思?是以對着景琰也顯出厲色來。
景琰年紀雖小也隱約覺得她的娘待她是不如她爹待她的,是以格外肯討好玉娘,好叫玉娘疼她。這時叫玉娘這一喝,頓時委屈起來,烏溜溜的眼瞳一轉,淚珠兒就落了下來,偷眼看了看玉娘臉上帶着怒氣,再不敢胡鬧,低了頭道:“是阿琰聽着幾個宮人說的,她們說五哥不是孃親生的。”
玉娘身上本就不太舒爽,聽着景琰這幾句,越發地胸悶氣短起來,把手指了金盛道:“將公主身邊的人都與我送去宮正司,查問是受了哪個指使,若是不肯招,只管用刑。”聽着“只管用刑”四個字,金盛便知玉娘是動了真怒,一個字也不敢說,垂手退下。
玉娘定了定神,招手把景寧與景琰兩個都招到身前,一手拉了一個。景琰實在年小,並不知道自家那話的輕重,叫玉娘厲色一喝,如何不委屈,只是到底對玉娘有幾分懼怕,並不敢狠哭,叫玉娘這一招,哪還忍得住,喚了聲“娘”,撲在玉娘膝上哭了起來。景寧雖也隱約知道自家生母並非玉娘,可從沒人在他面前喊破,驀然叫景琰叫破,又怕又急,只恐玉娘不再疼他,只是強忍眼淚罷了。叫玉娘這一招手,一般忍不住,撲在玉娘另一個膝蓋上也哭將起來。
玉娘忍着心口煩悶,將手分別擱在兩個孩子頭頂,輕聲道:“阿琰,你那樣的話,日後再叫我聽着,我可是要惱的。”
景琰哭得委屈一面將涕淚都擦在了玉孃的羅裙上一面點頭。玉娘又與景寧道:“阿琰不懂事,阿寧不要生她氣,好不好。”景寧含淚道:“那阿寧還能喚您母后嗎?”玉娘微微笑道:“不獨你們,便是吳王,晉王,還有柔嘉,他們也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你們的母后。”
景寧聽着玉娘這倆句,心上失落,他也想如阿琰那般喚玉娘“娘”而不是“母后”,可到底不願違背玉娘,叫她失望,還是點了點頭,臉上甚而帶了些笑容:“母后,阿寧知道阿琰小呢,阿寧不會和她生氣的。母后,今兒師傅誇阿寧背書背得好,阿寧背給您聽啊,等弟弟大了,阿寧教他。”
玉娘笑道:“好啊,母后等着。可你們兩個哭得貓兒一樣,先叫杜若帶你們兩個洗個臉。”景寧看着玉娘臉上笑容一如往常,這才放心下來,就去拉景琰的手:“妹妹,我們一起去。”景琰年紀即小景寧又肯讓着她,到了這時已將方纔的不喜歡拋開了,兩個又手拉手,沒事人一般地跟着杜若下去了。
景寧與景琰兩個纔下去,玉娘便靠向了椅背,將手按在了腹部,慢慢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額角也微微見了汗,珊瑚看着玉娘這樣,就要去宣楚御醫,卻叫玉娘攔着了,只道是:“一時震驚,岔了氣,不妨事的。你去瞧瞧金盛那裡問得如何了,若是無人招供,一人二十板子,便與我着實打,若是不死,送去永巷,永不敘用。公主的保姆乳母也一併攆出去,如今公主也大了,只叫她們另選保姆來。”
珊瑚雖不放心,可轉念一想,玉娘如今再得個太子就是功德圓滿,她自家還能不看重這一胎嗎?她說無事自是無事的,也就退了出去,尋到宮正司處,就看着金盛坐鎮在那裡,看着宮正司幾個典正訊問景琰跟前的保姆乳母與宮人太監。
宮正樓氏也認得珊瑚,雖珊瑚品秩不如自家高,可到底是皇后身邊的女官,不敢怠慢,堆了笑臉走到珊瑚面前,兩個互相廝見過,樓氏先道:“可是殿下有甚旨意?”珊瑚對着樓氏,倒也不敢將女官的架子搭足了,一般含笑道:“殿下使我來問問,可招了沒有。”樓氏臉上的笑便淡了些,慢慢地搖了搖頭。
宮正司是輔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又多是內侍,而少了子孫根的內侍,心裡上多少都有些異常,訊問起人來,可謂花樣百出,外頭瞧不出多少傷來,卻是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然當日朝雲也不能認了掐死杜鵑的事。可今日一是有金盛坐鎮,許多齷蹉手段便不敢大用,更要緊的是,實在是無人主使。
說來宮人太監們整日在宮中,瞧慣了風雲變幻,多少有些勢利。從前玉娘自家無子的時候養着景寧,宮人們都傳說這是謝皇后自家生不出來,故此抱養他人子爲己子。憑她深得帝心,五皇子不是不能與那兩個年長的哥哥一爭。可等玉娘有了身孕的消息一出來,這些人便以爲對玉娘來說,景寧已成棄子,不然怎麼能將他扔到廣明殿去,到底景寧才六歲,到底廣明殿偌大一個宮殿,除着景寧一個皇子,再無其他主人。
說來也怪不得這些人嘴碎,宮中寵妃無子,爲着日後計抱養他人子,甚而將自家的宮人送上,養出皇子來充做己子的也多了,並不獨玉娘一個,並不算是忌諱,是以私下議論也是有的,哪成想偏巧叫景琰聽了去。
景琰還不足三歲,倒是將景寧看做嫡親兄長一般,她不敢問玉娘,便問着身邊的保姆。保姆也是拿着常理來推論,便是皇后依舊將五皇子殿下攏在身邊,日後爲太子做助力,可也不會疼惜如往日了,雖不敢就此看輕景寧,比之從前少了些恭敬倒是有的。又以爲景琰還小,聽不懂禮法規矩,不管景寧是不是玉孃親生的都得喚玉娘爲母后這事告訴景琰,只含混其詞地認了宮人們所說是真。
哪曉得景琰年幼任性,當着玉孃的面將事嚷破,這才惹來這樁大禍。宮正司的刑罰落在身上,哭天不應,要他們編個主使人來,又如何編得出,只一個個滿口地嚷着冤枉,又互相推諉,都不肯認錯。金盛看得會,也覺煩躁,便與樓氏道:“殿下有旨,這些宮人內侍離間殿下與皇五子殿下、寶康公主之間的母子。兄妹情分,着實打。”
這刑杖分“打”、“着實打”、“用心打”,所謂“打”,打幾下便了,不過是個恫嚇的意思;“着實打”便是認真打的意思,待得規定的仗數打完,是死是活,全看天命了;而“用心打”便是杖斃了,是以比着罪名,玉娘這句“着實打”,看起來倒還是心存仁慈了。可“着實打”是皇后的口諭,行刑的太監們哪個敢手下留情,一頓板子下來,十個裡死了三四個,傷得不能動的更多些,永巷中又缺醫少藥,這樣一去多半也是活不成的了。
自玉娘得幸以來,從來以和善示人,便是服侍的宮人內侍有過失,也通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般動怒是頭一回,未央宮上下無人不爲之驚詫,都覺着從前錯看了謝皇后,不由心生警惕,加倍的小心當差起來。
可乾元帝聽着起因,倒覺着玉娘動怒也是應該的,好容易將景寧養得將她看做親孃,若是叫人離間生分了,可不可惜。且玉娘如今已懷龍胎,若是生下個皇子來自然是太子,背後議論的只怕更多,是以殺雞儆猴一回也是應有之義。倒還與玉娘道:“如何?我早說御下一味寬和,容易叫人生出輕慢來,你早該如此立一回威。只是你手段還軟了些,那樣胡攪,很叫他們用心打。”
清涼殿次日也收着了謝皇后因寶康公主身邊的宮人嚼了舌頭,就將人打了頓之後都送去了永巷的消息,萬貴太妃皺紋縱橫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因與盧雪道:“當今倒是好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