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霜的王府離皇宮不遠, 他素來喜歡杜甫的詩,沉鬱頓挫,雖字字悲切, 卻別有一番風味。母妃派人來找他替自己說和的時候, 他不知道爲什麼覺得心酸。
他似乎永遠都沒法忘了他那時候都快要死了, 母妃卻始終狠心不來看他。那樣明顯而深的裂痕是沒辦法彌補的。他曉得。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陶淨瑤, 她站在梨樹下, 梨花沾了她滿頭,她微笑,那笑容是那樣溫暖美好。
同行的人問他怎麼了, 他淡淡說了一句沙子迷了眼,就與那人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後來又遇見了幾次, 他每看她一次, 都緊張的不能呼吸。好容易有一次她與他說話, 雖然只是請安,他卻爲她的聲音沉醉了許多天。
聽聞皇后娘娘要替他相看王妃, 他便求恬母妃將陶家女兒的名字報了上去。他本是不曉得她閨名的,是託了墨汁專程去問。陶淨瑤,從此那名字彷彿是生了根一樣的長在他的心底。
他一定要她做自己的王妃,龍鳳紅燭徹夜燃到天明,象徵夫妻伉儷情深, 永不分離。
想到這裡, 他揮毫寫詩, 只想着她日後如府, 從這點滴字句中讀到他的心意。
哪知翌日母妃讓他入宮, 開口便是:“淑棠是個好女子,做你的正妃在合適不過了。”
他看着自己的母親, 其實早知道會有這一爭,母妃是個很倔強的人。決定的事不會更改,她雖然是他的母親,但是他也一樣不喜歡她的獨斷跟狠心。
“兒臣曉得。”
他含含糊糊的說。
“那三個女子,你更屬意誰?”
“兒臣沒有特別屬意的女子。”
“你是我的親生兒子,這樣的事還要瞞我不成。逸霜,你曉得爲娘爲你受了多少苦?”
又是這樣一副自憐自哀的論調。
“母親什麼都是爲了你好。”
“兒臣確實沒有特別屬意的女子。”
“逸霜,你過來。”
她笑着對他說。還記得小時候母妃對他的要求十分嚴苛,他開始去百孫院讀書之後母妃更是日日過來接他,那時候皇兄羨慕他羨慕的不得了。
他看着母妃的笑容,突然間心便軟了。
“淑棠是母妃的親侄女,是你的親表妹,自家人總不會像別人那樣害你。”
“兒子長這麼大,並沒有誰害過兒子。何況娶誰屬意誰是兒子自己的事。母妃還是不要太操心了。”
他很討厭母妃這樣的論調,於是連兒臣也不願再稱。白意的臉微微變了變,半晌才道:“母妃說話是有些急了。”
她這麼一服軟,逸霜卻又爲自己剛纔生硬的語氣覺得愧疚起來。
“母妃,兒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會有自己屬意的女子。母妃也說白淑棠是兒子親表妹,到時候兒子必定不會薄待了她。”
這話便是不滿意淑棠了,白意聽了,意味深長的看了逸霜一眼,道:“逸霜,我白家的女兒,怎麼能爲人側室。你母妃侍奉皇上,是爲白家光耀門楣,但是淑棠是萬萬不能做側妃的。到時候你要母妃如何去面對你的舅舅,面對我的母家。”
她一字一頓的說。
“即使她做側室,兒子也會對她好。”
逸霜說話不溫不火,但是卻絲毫不退讓。
“母妃侍奉佛祖多年,早對這些名利之事看淡,母妃那時候央人來找你,也不過是想看着你娶妻生子罷了。沒成想皇上提了一句將白家的女兒也選幾個適齡的進來,讓你也好好相看相看。我千挑萬選,就選了淑棠一個。如果那天九個人裡頭她沒有被皇后娘娘看中也就罷了。你再喜歡誰,正妃都只能是我白家女兒。”
他瞧着自己生母的眼睛。這麼些年,母妃雖然老了,模樣卻更加瘦削,也因爲如此,原先就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如今看來也更顯銳利。他靜默不說話,甚至開始低下頭不與她對視。
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子。
這麼些年來他韜光養晦,收斂一切光華,就是知道母妃不在,恬母妃雖然真心愛護他,卻是個人微言輕的。他不願成爲一個礙着別人眼的皇子,恬母妃雖然關心他,卻沒那個能力保護他。
漸漸的,他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是個胸無大志的人。他沒有什麼遠大抱負,做事也顯得有些隨心所欲。他知道所謂的婚姻不過是家族之間的聯姻,他也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可他對於這些,終究是無所謂的。
他只想娶那個女子爲妻。那個笑容那樣溫暖明淨的女子,每每看到她的時候,都彷彿是看到了光與救贖。
“你回去吧。”
白意用喟嘆的語氣說道。
“是,母妃也要多保重。如今天氣越發涼了,母妃可要千萬注意身子。”
“有勞你惦記。你日後進宮也要多去瞧瞧你父皇,你年紀大了,要學會爲你父皇分憂纔是。”
“是。”
白意看他答是的時候心不在焉的樣子,心裡越發覺得不是個滋味。待逸霜走後,白意即刻對摺芝說:“你去找山藥打聽打聽,逸霜他到底看上了誰。”
山藥是恬嬪身邊的宮女,山藥家裡一直受着白家人的好處,對白意自然是言聽計從。雖然在恬嬪身邊當的不是要緊差事,但卻好歹算個貼身的丫頭。
“奴婢看二皇子的樣子,像是認定了哪家的姑娘似的。其實左不過是個王妃的位置,到時候讓二皇子待白姑娘好些也是一樣的。反而娘娘若是爲這事跟二皇子產生了嫌隙,就顯得有些得不償失了。”
每每二皇子過來與自己娘娘說話雖然恭順,但是在折芝這個外人看來卻總是有一分恭謹在裡頭。何況二皇子與恬嬪又是那樣親近,本以爲恬嬪不會也不敢對二皇子好,可如今看來,恬嬪倒也是個聰明人。
剛剛二皇子的反應折芝也是看在心裡的,即使兩個人不親近,但是以二皇子的性子,他是怎麼樣都不會忤逆自己生母的。這麼看來,二皇子心裡肯定有了自己的人選。自家娘娘在清心堂呆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沒有改掉獨斷專行的毛病。
“你也發現他像是認定了誰?”
白意也不回答她,而是反問。
折芝點頭。
“那就更應該讓山藥打聽了。本宮看逸霜像是着了魔似的,怕是被人算計了也未可知。說不準就是恬嬪佈下的局。如果真是這樣,本宮從前倒是小瞧恬嬪了。”
折芝跟着她多年,早摸透她的性子,曉得她若是認定了一件事,誰勸也不會有用。有時候自家主子實在是有些剛愎自用,可是她心裡雖這樣想,卻是不敢有半句微詞的。
只得又答了一句是,自去找那個山藥不提。
果不其然,山藥晚間便答了話,說是恬嬪親自求了皇后娘娘,纔將那陶氏女添進給二皇子選妃的冊子裡。白意便越發認定她們包藏禍心。
卻不知過了這麼些年,她的性子早就被別人摸透了。
恬嬪見山藥出去了,便對身邊的宮女說:“你隨本宮去泰坤宮一趟。”
“是。”
茗陽是冬月裡生的,將將要過三歲生日,說話雖然利索,卻不認得幾個字。對於宮規卻是極其熟稔。見了恬嬪,行禮叫了聲恬娘娘,就被奶嬤嬤帶了下去。
茗陽的奶嬤嬤是鬱華千挑萬選的嬤嬤,有時候看見茗陽,就會想起當年那個死於非命的孩子。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嬪位,還不曉得皇上與端肅懿皇后的一段故事,還沒看清楚人心有多險惡,那些人有多不講理。
玉簌如果還平安的活着,現在只怕都做了母親。娥眉都做奶奶了,綠水的媳婦眼看着也要生產。她們的一生也就如此,而自己的一生,卻那樣漫長。
王儲、皇位,後宮的明爭暗鬥,刀光劍影。怔忪間,恬嬪已經給她行完禮站定。忐忑的看着她卻不敢說話,她笑着說了句坐吧,心裡卻暗想,幾年前的自己怕是都沒有這麼強大的氣場。
“白昭媛那邊,怕是已經開始起疑了。”
恬嬪話音剛落,鬱華就駁道:“恬嬪這話說的不對,咱們並未算計她什麼,她有什麼疑心可起。”
“那陶氏的事。”
“白意不會讓陶家女做王妃的。只是不知道那個叫陶淨瑤的姑娘,是不是足夠聰明。”
她看着恬嬪,恬嬪會意。
“倒是個難得好孩子。”
鬱華想起那天那些女子來宮裡時,陶淨瑤的表現並不特別出挑,卻勝在穩重。這樣的女子,應該是個沉得住氣的。
“你只告訴她,側妃一樣是上玉碟的。”
只說了這一句話,卻再不言其他。恬嬪先點了點頭,半晌又道:“這樣是不是太委屈她了?”
“若不委屈她,到時候委屈的便是你了。還有將近三十天,白氏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她要鬧就讓她儘管鬧,以逸霜的性子,到時候白淑棠是一定能做王妃的,不過等到了那時候,她與逸霜的母子情分就真的要磨盡了。”
鬱華說完,嘴角不自覺勾出一個弧度。那笑容帶着些許譏誚,又帶着無限的自得與快樂。
你知道人什麼時候最快樂嗎?大抵就是看自己恨的人不快樂的時候吧。
“嬪妾到時候會在一旁推波助瀾的。”
恬嬪瞧了,亦是陪着她笑。要說恬嬪不恨白意那是假的,不過如今更多的是對白意的防範,畢竟她纔是逸霜的親生母親,誰願意瞧着自己在乎的人與別人情厚要甚於自己呢。
“恬嬪今晚留在這兒用飯吧。皇上要過來。”
她道。
“嬪妾不敢叨擾皇后娘娘與皇上。”
“無礙。”
恬嬪宮裡只住着一個長久無寵的貴人,人又靜默。對於恬嬪來說實在是無甚裨益。她從來不吝於提攜那些對她來說有用處的人,至於恩寵。
年少的時候她也曾幻想過帝王的恩寵與愛情,只是現在年紀越長,也知道得不到的終究得不到,也就不癡心妄想了。
原來既是自己癡心妄想了嗎。
她想着,復有笑了起來。又說:“恬嬪那裡有沒有描好的花樣子,最近本宮描的幾個都不甚滿意,晚棠跟落雪兩個又都不是手巧的。”
“倒有一個海棠春睡的,改日嬪妾帶過來給娘娘瞧瞧。”
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