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華瞧着今晚的月亮, 又想到今天在金華宮那個女子亮烈如紅蓮的眼神,轉過身對沈煥道:“柔昭容長得可真好看。”
“卿也長得好看。”
她就笑。
“聽說皇上最近喜歡喝茶?”
“御前新來的宮女精通茶術,朕愛看茶香, 也愛看美人。”
真殘忍。
不過鬱華已經習慣這種殘忍。入宮愈久, 她愈明白每個人都只會笑不會哭, 就連實在忍不住哭的時候, 也必定要笑中帶淚。就像她漸漸明白沈煥, 他的玩世不恭也許只是因爲他需擁有常人不曾擁有的堅忍;爲君王者,坐擁天下之人,看似萬人之上, 卻也是千古第一寂寞人。
所謂位高人愈險,所謂高處不勝寒, 大抵如此。
“宮裡因爲這個宮女流言紛紛, 皇上何不乾脆收用了她, 給她一個名分。”
“前些日子你們談論路桃,如今又談論朕御前的宮女。難不成朕真的封了她一個仕女, 你們就會安生了不成?何況有些東西,瞧着總比得着要耐人尋味的多。”
鬱華便笑:“這滿宮上下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自然不急於這一時,不過改日臣妾也想去瞧瞧那個宮女,聽說她姿容勝雪, 氣質也頗是不俗。”
“你不生氣?”
沈煥突然問道。
鬱華不知道爲什麼突然這樣問, 只得老實的搖搖頭, 說:“這是臣妾的教養。”
“也是, 朕倒忘了, 你素來好教養。”
又是一陣靜默。
“臣妾不生氣,不是臣妾不在乎皇上。”
“朕曉得, 你知道朕爲什麼喜歡你?”
她知道,她記得初入宮時他對她說:“朕很喜歡你的穩重,你放心。”
從那時她就記住他喜歡的是她的穩重,她容貌不算最美,也不適合以色事人,還好他有時候也能看穿她強撐出來的穩重,從而憐惜她。
“皇上曾對臣妾說過,皇上喜歡臣妾的穩重。”
“那朕有沒有告訴你,朕總覺得你和朕是一路人。”
她又搖頭。
“朕喜歡你的隱忍。有時候朕看見你不論經歷了什麼都永遠是一副淡然的樣子,朕便會對自己說:‘你是朕的榜樣。’”
鬱華怔住。她原不知道自己何時能成一個榜樣,卻見他顯現出篤定的樣子,用着嘆息的語氣。不知道是爲了自己,還爲了她。
無論爲了誰都好,她心裡突然涌上一層薄薄的暖意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這種靜默也是一種曖昧的溫情。
翌日沈煥便賞了許多東西下來,也許帝王所能給的,也只有這麼多。然而這樣的榮寵也足夠讓人爲之側目了。
冬月裡,樑才人病了一場,連帶着一個月的身孕也沒了。小月子裡樑才人見天的哭,沈煥去瞧了幾次,見她以淚洗面的心裡不忍,後來竟也沒有再去。
到底血濃於水,看樑才人如今這樣,晚棠心裡也不好受,鬱華瞧着也是不像,便乾脆派她過去伺候樑才人。晚棠起先不肯,只說不合規矩,後來也拗不過鬱華執意,陳筠知道之後直說她性子好,而宮裡卻都道這樑才人果然是瑾妃的人,能得瑾妃娘娘的貼身宮女伺候,實在是天大的福氣。都絕口不提晚棠與樑才人的骨肉親情。也許在她們眼中,所謂親情血緣在這宮裡,實在是沒什麼要緊。
如今逸霜絕口不提白昭媛,反而與季恬之間越來越親近,有時候季恬邊想,就如此吧,所謂因禍得福,也大抵如此。想通了這一點,平日裡與人說起話來,也會帶着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
柔昭容就如所有人想象中那樣受寵。然而最讓宮裡人歎服的,是柔昭容對皇后的恭順。除了兩天一次的請安,柔昭容幾乎一日不落的到泰坤宮陪皇后說話,至於皇后是什麼樣的態度,除了泰坤宮的宮女與柔昭容本人,怕是無人可知。
然而無論如何,柔昭容此舉得到了皇上的肯定與讚揚。然而宮中卻無一人鸚鵡學舌。鬱華與陳筠提起柔昭容時,陳筠冷笑着說:“在太歲頭上動土,雖讓人不齒,但也實在不可小覷。”
“這話什麼說?”
“皇后娘娘不喜歡她。”
陳筠若無其事的說道。
“那爲何?”
鬱華不甚明瞭,以皇后娘娘的性子,如若不喜歡路桃,定然不會這樣隱忍,只是這次卻有些不同。
“我不知道。二皇子那邊如何?”
“跟季婕妤處的很好。”
“這樣啊。”
陳筠若有所思的看向琉璃居的方向,很是自得的笑了。
當天晚棠從樑才人處回來,並未直接去休息,而是去見了鬱華。
她容色憔悴,想必也是爲樑才人可惜。
“好不好的都是命,你妹妹還年輕,總會有孩子的。”
對於樑才人,在晚棠面前她總是將其稱爲你妹妹。不論規矩如何分明,在鬱華看來,骨肉親情是抹殺不掉的事實。
“謝主子娘娘體恤,只是奴婢瞧她哭的傷心,本是準備勸她的,可是看她哭的久了,就不自覺同她一起哭了起來。”
“她在哭也哭不回孩子來,你素來是個穩重的,怎麼獨獨在這件事上亂了分寸。”
“關心則亂吧。”
晚棠勉強笑着說。
樑才人的孩子沒得湊巧,但也沒得蹊蹺。按理說窮人家長大的孩子,身子不像貴族小姐那樣嬌弱,何至於一點點小病就連帶着失了孩子。可是這些鬱華不會說,宮裡的日子需要她自己去過,即使因着晚棠的緣故她可以幫襯樑才人,但她不會事無鉅細的去教導她。路永遠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何況自己與她尚未,並且大概永遠不會,達到那樣的交情。
其實就算鬱華不說,晚棠心裡也清楚自己妹妹這次的事不是意外那麼簡單,然而晚棠想的不只是自己妹妹這樣受寵所以纔會招人妒忌,畢竟比起自己出身不高的妹妹,自家風頭漸盛的娘娘才更像是衆矢之的。在衆人眼中,嫣兒就是娘娘的人,那麼讓嫣兒小產,也許就是對娘娘宣戰。
希望是自己想太多。
晚棠皺着眉頭,恍恍惚惚地進入了夢鄉。
雖被準這些天都去嫣兒那伺候,但是畢竟還是甘泉宮的人,總不能太不知道好歹了。本來準備今天再過去一趟,日後就不要日日再過來了,偏巧她才進裡屋,就聽見嫣兒高一陣低一陣的哭聲。
“參見樑才人。”
雖然嫣兒是她妹妹,然而主僕有別,每次見到樑才人,她還是按宮裡規矩給她行禮。最初的時候樑嫣並不習慣,然而日子久了,她被這宮裡規矩漸漸養的嬌氣起來,也覺得這理所當然。甚至有時候身子懶怠,還會懶洋洋的用點頭代替叫起。
樑嫣只自己哭着,並不理她。她萬般無奈之下自己起了身,又道:“才人仔細自己的身子,小月子裡還是要當心些好,別落下了見風落淚的毛病。”
然而她卻依舊抽抽噎噎的。
邊哭邊說:“昨夜我那死去的孩子託夢,說他是被害死的。”
“這話可不敢胡說。主子當心隔牆有耳。”
晚棠其實也知道,自己這個妹妹其實不笨,只是如今被此事衝昏了頭腦,總是無緣無故的說些瘋話。也難怪,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家娘娘那樣駭人的冷靜。自己這個妹妹,其實還是很天真的。
“可是我晚上一睡着就會夢見我那孩子對我哭,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啊,他是我與皇上的第一個孩子,我怎麼能捨得。”
她越說越傷心,乾脆又再哭了起來。
晚棠瞧着這樣不像,乾脆讓那些宮女都退到了外頭,又道:“這宮裡沒有什麼是圓滿的,主子在這宮裡呆久了,也就明白了。”
“可那戲文裡明明……”
樑嫣又犯起了傻。
“戲文裡的東西怎麼做的真,他們若是能看到這宮裡的體面腌臢,還會淪落到謝戲文爲生嗎?”
晚棠很是不屑的說道,又暗惱自家人只知做富貴夢,卻不知要得到這富貴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那我又怎麼忍心看到我的孩兒白白喪命而坐視不理!”
“主子,這宮裡有太多的人,太多孩子無故喪命了。主子知道我才入宮的時候嗎?十個人的大通鋪,最初的一個月,十個人就變成了七個。再後來住三個人一間的房子,仍然有人今天還與你說着話呢,明天就不知道屍骨何處了。自然了,奴才的命不如主子值錢,可是這宮裡悄無聲息沒了的,從來不只有那些如草芥般不值錢的奴才們。主子知道花月凜花良人嗎?聽說前些日子無緣無故的就沒了,她姐姐花月暘哭的昏死過去,卻沒給她送葬。”
樑才人起先沒把晚棠說的話往心裡去,但聽着聽着,不自覺也入了耳,便問:“爲什麼?”
“沒人知道爲什麼。也沒多少人關心爲什麼。因爲花月凜不得寵,她姐姐花月暘雖然比她要強上許多,但仍不算太得寵。何況出身又不高,又沒有子嗣,所以任憑她們再怎麼鬧,也不過是跳樑小醜罷了。主子喜歡皇上,在意皇上,自然是好事,可是不能因這份喜歡迷失了本心,皇上如今喜歡主子,主子就切勿恃寵生驕。主子沒了孩子雖然傷心,可是難道皇上就好受嗎?可是主子一味哭鬧,只會增添皇上的煩憂,讓皇上覺得主子不懂事。”
樑才人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但是過了許久,才道:“可是我是真的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