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月圓,對太監來說,身體有了殘缺,就再無團圓之意。回到東廠,見到譚弈,譚誠心裡仍有了幾分暖意。
父子倆重擺了酒席,賞起了明月。
譚弈每年仲秋都會陪着譚誠飲酒賞月。他從心裡崇拜感激着義父。沒有譚誠,也許他就是生活在陋巷中的人,爲三餐溫飽辛苦奔勞。
相處十幾年,他仍然看不懂譚誠。他甚至很好奇,去了勢的太監還會有男女之情?因爲每到仲秋,譚誠在酒後總會進一趟密室,陪着密室裡那幅畫像中的少女一整晚。
這個秘密是譚弈很小的時侯發現的。正因爲年紀小,譚誠只是輕罰了他。
很多時侯譚弈也很怕譚誠。年幼時的懲罰看上去並不嚴厲,卻令他記憶深刻。
薛錦煙的父親殉國,譚誠奉旨接她回宮。回宮途中譚弈成了薛錦煙的小玩伴。他很喜歡很喜歡活潑可愛的薛錦煙。回到京城,因爲意外闖進了譚誠的密室。譚誠便罰他十年不能再與薛錦煙見面說一句話。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處地方。是別人碰不得的。”
譚弈剛開始不太明白。隨着年紀增長,他就懂了。他很怕這十年裡薛錦煙忘了自己,更怕她在自己還沒有能力向皇家提親時,她嫁給了別人。
至到譚誠承諾他。薛錦煙除了他,誰都不能嫁。恩威並施,讓譚弈永遠記住了教訓。縱然心裡再好奇,也永遠不會再多問一句畫中少女。
譚誠今晚很放鬆,大概是酒飲得多了,他的話也多了些:“咱家找了十八年,終於找到她了。”
她?會是畫中的那個少女嗎?譚弈不敢問,再爲譚誠倒了一杯酒。
“都說如今的太后娘娘是京中第一美人。其實十八年前,先帝元后的小妹陳丹沐容色遠勝於她。那天也是仲秋,她進宮陪伴孕中的先皇后。穿着件淺綠的衣裙,鵝黃的褙子站在丹桂樹下。跟隨先帝的羣臣還有咱家都以爲看到了月宮嫦娥下凡。知她習武,先帝令工部爲她打造了一根銀絲烏雲鞭。賜了她一匹雪裡白駒。她換了身紅裙,在校場上試鞭……便是你瞧到的那幅畫。整個校場空寂無聲,她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像太陽一樣耀眼。”譚誠微微笑着,“就算後來咱家被她抽得遍體鱗傷,心裡卻也是歡喜的。”
譚弈目瞪口呆。
“咱家覺得她不可能死。直到珍瓏的出現。一定是她。穆胭脂。”
“穆胭脂?”譚弈失聲驚呼,“這,這……義父,不可能吧?”
穆家班所有人的畫像譚弈都見過。他真的無法將義父形容的畫中少女和穆胭脂扯到一塊兒。
“咱家特意見過穆瀾,與她生的一點不像。見過她的人很多,胡牧山親眼去穆家麪館吃了一碗麪,也說絲毫不像。咱家當時以爲自己懷疑錯了。”譚誠輕嘆道,“她要查當年之事。要爲陳家復仇。咱家認爲她不會大張旗鼓地回京。以一個雜耍班班主,一個小麪館婦人的面目出現。穆家麪館若還開着,咱家可能還是不會懷疑到她。如今除了她,咱家想不到第二個人了。”
他似明白了譚弈的心思:“不要動穆瀾。也不用去找。有人比咱們着急。她們都會回到京城來。咱家等着。”
譚弈迷迷糊糊地聽着,並不清楚箇中緣由。他有些興奮。穆胭脂是義父說的瓏主,那麼穆瀾一定脫不了干係。
“酒飲多了,和你說這些你也不明白。說說胡牧山吧。阿弈,你打算怎麼辦?”
譚弈精神一振:“胡牧山這根牆頭草,暗中投了承恩公,爲許家效力。背叛不能饒恕。”
譚誠溫和地說道:“還記得樸銀鷹嗎?”
知道樸銀鷹被皇帝收買,仍讓他去揚州當了回誘餌,證實了珍瓏的行動路線。譚弈習慣性地思考了會才答道:“胡牧山還有利用價值?義父要等個合適的機會,讓他死前都再爲我們用一回?”
“承恩公殺了江南水師的人,拿回了胡牧山的信,同時栽贓給咱家。其實他應該殺了胡牧山纔對。胡牧山活着,纔是私調水師戰艦最好的人證。”
譚弈遲疑地問道:“義父。爲何您知道皇上調了直隸水師和神機營,卻不告訴許德昭,由着他們去送死?這樣一來,皇上的權力只會不停的增漲。”
“皇上一直認爲朝中許家勢弱,咱家權傾朝野。所以一直扶持錦衣衛對付東廠。他認定私調水師的人是咱家。等到將來發現自己的親舅舅在暗中的權勢已經能隨意調動軍隊。首輔大人投靠的主子是許德昭。咱家卻是清清白白。皇上會怎樣想?太后娘娘活着,他就不可能殺了許德昭。那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讓咱家牽制許德昭。咱傢什麼事都不用做,就得了最大的好處。”
譚誠舉起酒杯,輕灑於地:“若非咱家保着,素公公早死了。許德昭只有趁他出宮才能下手。可惜又少了一個拿捏許家的人。等到皇上坐實了許德昭的罪。許德昭就該來和咱家言和了。”
也不管譚弈聽明白了多少,譚誠再無談下去的興致,擺手讓他退下了。
他獨自進了密室,望着畫卷上的紅衣少女出神:“你面目全非,咱家還是很期待再見到你。”
如今形勢變了。許德昭開始不停地出手。錦衣衛對於紅梅案的調查遲早會查到許德昭。東廠已從中漸漸抽身。看着皇帝錦衣衛和許德昭相鬥,譚誠覺得隔岸觀火,做最後的漁翁的感覺實在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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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今晚也難以入眠。他萬沒有想到,最關心他微服去了何地的人竟然是胡牧山。而譚誠顯然並不知道胡牧山會問出那樣的一句話。
首輔胡牧山難道不是譚誠的人嗎?去江南水師調查的人還沒有回京。他一時間有些拿不準是否是譚誠所爲了。
宴罷後,他同樣選擇走路回宮,藉着秋風的涼意醒着酒,一遍遍思索着。半道上突瞧見御醫揹着醫箱跟着小太監匆匆而行。
春來得了眼色,上前打聽後回來稟道:“太后娘娘酒後吹了風,身體不適。”
“去坤寧宮。”
無涯素來孝順,當即轉了方向,帶着御醫一起去探望太后。
酒後吹了風,許太后有些發熱,並無大礙。
無涯坐在榻旁小心爲她理了理被子,起身正要走的時侯,突然聽到許太后嘟囔起來。
“梅紅,哪來的桂花香?永和宮裡不許栽丹桂,叫人伐了。”
梅紅?無涯驀然回頭。
“奴婢在這兒呢。”端着藥碗的梅青不動聲色上前,令人扶起了太后,細心喂着湯藥,“娘娘,以後可不能再多飲酒了。”
是他聽錯了嗎?無涯淡淡吩咐道:“好生侍奉太后。病情有異,隨時叫人來乾清宮回稟。”
“是。”梅青笑着應下了。
出了乾清宮,無涯問一直跟在身邊的春來:“方纔太后叫的是梅青還是梅紅?”
春來撓了撓頭:“太后娘娘說得含糊,奴婢只聽着一個梅字。應該叫的是梅青吧?坤寧宮沒有叫梅紅的人呢。”
不,他沒有聽錯。是梅紅。無涯越發肯定。
他記得丁鈴查蘇沐案和梅於氏案查到了山西於家寨。進宮後查一個叫於紅梅的采女,掖庭名冊上查無此人。線索就斷了。
靈光寺服侍梅於氏的小沙彌曾經說過,梅於氏房外紅梅開了,梅於氏開口喊過梅紅。當時衆人都認爲她是說梅花紅了。後來查到於紅梅時,又認爲她是在喊於紅梅的名字。難道梅於氏叫的梅紅,就是母后嘴裡的梅紅?
“明天叫秦剛來見朕。不,不用了。”無涯感覺自己接觸到了揭開於紅梅案的線索。他又改了主意,輕聲吩咐春來,“你私底下去查一查,太后宮裡是否曾經有個叫梅紅的宮女。記着,要暗查。”
春來愣了愣:“秦統領也瞞着不說?”
事關太后,無涯斬金截鐵:“所有人。”
年輕皇帝逼視的目光讓春來嚇了一跳。他記起在梅村那晚,站在黑暗中的皇帝散發的威嚴。他的後脖子頓時涼嗖嗖的,顫聲應了:“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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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出門在外,只有一更。估計後天可以多更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