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在紅色的寺牆處站了一會兒。從這道後門出去,是一大片空地。遍植松樹,楠木。地方極爲寬闊。左邊豎着那道羅漢壁,下方臨着懸崖。
後院空無一人。
雁行鬆了口氣,快步走了過去。
他急步上了山道,順着無涯走過的那條路往前。陽光從頭頂蒼松枝葉間灑下,刻在巖壁上的羅漢石雕憨態可鞠。
雁行站了會兒,仔細地回憶着。
他叫燕聲去救人時,擡頭望向絕壁。他看到穆瀾手中射出一件物事,而原本只有茂密枝葉的蒼松間卻有道光一閃而過,將那件物事劈成了兩半。緊接着有一大片樹葉動了起來,仔細一看,卻是件墨綠的披風裹着個人朝着懸崖方向跳了下去。
誰能想到蒼松間竟藏着一個刺客呢?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雁行迅速判斷出這個刺客的目標絕不是身在絕壁上空的自家公子。他沒有聲張。
尋着記憶中被劈成兩半的物事落下的地點,雁行細細的尋找着。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看到蒼松的枝條上有一根紅色的線。雁行四處張望了下,騰身躍起,將那根線拽了下來。
線上墜着一枚殘缺的雲子。雁行沒有細看,飛快地收進了袖中。他又找了會,沒找到另一塊。雲子被削去了一小塊,大片都還在。雁行沒有再找下去,到松下將茶具爐盤收了。沿着山路過來的那道門離開。
這時,他彷彿聽到了腳步聲,雁行閃身藏在了門後,悄悄伸出了頭。看到無涯身邊那位身材高大的侍衛正走向羅漢壁。他萬分慶幸自己提前折返,沒敢多看,提着東西走了。
秦剛站在春來描述的地方。他擡起頭,透過枝葉的縫隙,望着上面的絕壁出神。
那位穆公子就算輕功了得,也不會無緣無故從二三十丈的高處跳下來。
秦剛騰身而起,落在了蒼松上。他蹲下身,細細打量着身下的枝椏。片刻後,他失望地跳下了樹。沒有發現枝葉被踩過的痕跡。難道真的是那位穆公子興之所致?
正要離開時,一點白色從秦剛眼裡閃過。他停下腳步再看,卻沒有了。秦剛退了回去,從羅漢與山岩的接縫處摳出了一片白色的半月形物件。他拿在手裡,手指從斷面上滑過。半晌才喃喃說道:“好快的刀。”
刀鋒利而快。春來根本沒有注意到。皇上也許也不知情。而知情的,就是那位穆公子了。而穆瀾卻什麼都沒說。秦剛笑了:“有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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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房裡隔了架屏風。屏風後擺着滿滿一大桶熱水。屏風外林一川正在更衣。穆瀾嘆了口氣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想起了老頭兒曾經說過的話。
男人們相約一起泡澡,她需要找藉口和理由推託。現在這個問題就已經擺在她面前了。
禪房都被舉子們租借了。林一川好不容易纔借了一間。說好只用一天。看在銀子的份上,租下這間禪房的舉子才臨時搬去和同鄉擠住一宿。
“幸虧本公子出門習慣多帶衣裳,否則只要架熏籠給你烤乾衣裳了。都是新的,你莫嫌棄。”林一川披了件披風,坐在外面飲茶。他也很想洗個澡,寺裡的澡桶太小,他也沒有習慣和別人擠用一個澡桶。只得催促穆瀾洗快點。收拾乾淨後,他再用。
穆瀾又嘆了口氣。萬一林一川跑進來怎麼辦?
“林公子,你能否去外面用茶?”穆瀾思來想去,還是不想冒險。
林一川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讓我出去?”
穆瀾從屏風後面探出頭來,爲難地說道:“在下其實也有點怪癖。有人在房裡,就不習慣泡澡。如同大公子愛潔一樣。可以出去一小會兒嗎?在下洗得很快。”
她的臉凍得發白,黑髮粘了一縷在臉上。林一川騰地就站了起來:“你快一點!本公子不洗澡不喜歡換乾淨衣裳!”
如果不分給穆瀾,他倒是可以先換上乾淨外袍回頭再換掉。
“謝謝。”穆瀾燦爛地笑了。
瞥了眼她失去血色的嘴脣,林一川帶着燕聲就出去了。
穆瀾這才迅速地脫掉衣裳,將整個人沉進了熱水裡。瞬間感覺渾身每個毛孔都張着嘴大喊着舒服。
站在門口,林一川突然想起在杜之仙家外自己泡澡時,穆瀾拎了桶冷水朝自己潑來。此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他朝燕聲吩咐了兩句。不多會,燕聲就提了桶熱水來。
“你用冷水潑我。我幫你加熱水,對得起你了。本公子愛潔,被你惡整。你怕被人看洗澡啊?嘿嘿。”泡進熱水裡,不冷了。本公子也不用可憐你了。林一川真想仰天大笑。
他拎着桶水徑直進了門,大聲說道:“小穆,瞧你凍得夠嗆,我給你加桶熱水!”
禪房並不大,林一川長腿一邁,兩步就走到了屏風處。生怕穆瀾出聲阻止,才繞過屏風就提起手裡的木桶,朝澡桶裡的穆瀾澆了過去。
他是習武之人,眼準手穩。那一桶熱水嘩啦啦地悉數全倒進了桶裡。只零星地濺了一點出來。
然而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臭罵聲,林一川愣了愣。這時,他纔看清楚水氣氤氳的澡桶裡沒有人。
“大公子這麼想洗熱水澡,在下成全你。”
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林一川甚至沒到聽半點動靜。他乾笑着:“小穆,你的輕功真好……”
正想回頭,後頸處就捱了一記掌刀,林一川癱倒在了地上。
穆瀾倉促間扯了溼漉漉的青袍勉強掩了身子,直躍到了樑上,這才躲過一劫。她咬牙切齒,赤着腳狠狠地踢了林一川兩下:“你不是愛潔嗎?喝小爺的洗澡水去吧!”
燕聲在門外等了很久。聽到自家公子的聲音與那一桶潑出的水聲,他忍不住赫哧赫哧地偷笑起來。
然後……就聽不到動靜了。
直到雁行回來。
“少爺從不與人共浴。”
何止不與人共浴。穆瀾用過的浴桶,回頭他和燕聲都要細細刷乾淨了,少爺纔會再用。雁行用眼神指責着燕聲。別人不知道,你能道還不知道少爺愛潔到什麼地步了嗎?
燕聲急了,轉身一掌推開了門。
正對大門的羅漢榻上,穆瀾穿着自家公子的那件玉帶白錦裳,正將擦乾的頭髮用髮帶束起。
見二人搶進門來。穆瀾利索地將髮帶打了個結,戴上了紗帽,瀟灑地離座而起:“來得正好,去服侍你家公子洗澡吧。時辰不早了。告訴你家公子,在下先走一步。”
施施然去了。
兩人面面相覷,直繞過屏風。只見林一川四腳朝天泡在澡桶裡,衣裳都沒有脫。
“少爺!”燕聲氣極,趕緊上前將林一川撈出來移到榻上,氣得雙眼直冒火,“白眼狼!竟然打暈少爺!還讓少爺喝她的洗澡水!少爺,你醒醒!”
“回頭再收拾她!”雁行也恨得不行。幫着林一川脫了衣裳,擦乾淨身子。轉過身也傻眼了,“少爺就多帶了一套乾淨衣裳……燕聲!”
已經遲了。林一川被燕聲弄醒了。他摸着頸後的疼痛處搖晃着腦袋,瞬間全想起來了:“小穆,你下手可真狠!這次非得和你打一架了!”
他擡腿就要下榻,剎那間看到自己全身光着:“更衣!”
雁行沉默地將被子搭在他身上,決定說實話:“少爺,穆公子把你扔在澡桶裡。裡外都溼透了。帶來的那身乾淨衣裳被穆公子穿走了。”
讓本公子喝她的洗澡水,穿走他的乾淨衣裳,太狠了!林一川深吸口氣,狠狠地捶着牀榻發氣:“還愣着做什麼?去給爺弄身衣裳來!”
燕聲得了雁行的眼色,趕緊去了。
“少爺,咱們會報仇的。你瞧我找到了什麼?”雁行拿出了紅絲線串着的東西遞給了林一川。
只被削去了一小塊。剩下的大部份完全能讓林一川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上品白色雲子。上面的字跡清秀雋永。
“珍瓏!”林一川臉色凝重。
“小的親眼看到穆公子用它扔向那名刺客。”雁行將看到的說了出來。
穆瀾美麗的臉燦爛的笑容在林一川腦中晃動。他有點不敢相信穆瀾真的是出手狠辣殺死東廠六人的刺客珍瓏?如果不是她,她爲什麼會有這樣的一枚刻着珍瓏的白色雲子?只是因爲穆胭脂救了杜之仙的命,施恩收她做了關門弟子?杜之仙爲何要拜託自己將來護她一命?她和那個出現在杜宅的蒙面女子有什麼關係?她爲什麼要救被錦衣衛保護的無涯?迷一樣的穆瀾讓林一川彷彿走進了霧中。
他將雲子緊緊攥進了手心。
“少爺。”雁行喊了他一聲,看到自家公子晦暗不明的臉色。他低下了頭:“小的會保守這個秘密。但是秦剛也去了。削斷的另一小片沒有找到。不知道秦剛是否會有所懷疑。”
幸好,刻着珍瓏二字的一大半被找回來了。林一川沒有想清楚。他當機立斷:“咱們什麼都不知道。你也什麼都沒看見。這件事連燕聲都不能說。”
“是。”
雁行應了。他心裡暗想,穆瀾如此可惡,就這樣放過她嗎?
林一川將他的臉色看得清楚明白,一語雙關道:“這枚雲子要用在緊要處。也許將來,林家會用得上。”
珍瓏牽涉着東廠。東廠又掐着林家的脖子。林家投了東廠的消息,錦衣衛很快就會知道。林一川不得不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