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踏進仕途,也無緣看到皇帝一眼。新監生們在聽到一聲起後,好奇心驅使着他們不顧禮儀,悄悄地擡眼望向了高臺。
春風吹拂着黃羅蓋傘,寶座上的年輕皇帝身着圓領窄袖黃紗羅長袍,腰繫玉帶,戴着烏紗折角向上巾,露出了靜美如月的容顏。
按制,應該在五月初一那天,今年春闈中榜的新科進士們祭祀孔廟時,皇帝會親臨。而皇帝提前來到了四月中旬新監生的入學禮,給了這屆監生最高的禮遇。
御駕親臨,禮部官員只能隨行。祭祀孔廟,見新科進士倒也罷了,新監生的入學禮算個什麼事?禮部的官員們生出一絲荒謬感,感到一絲委屈。但部堂大人都不覺得委屈,禮部的官員們只好默默地嚥下了心中的不甘。
禮部尚書許德昭此時感覺極好。皇帝親政兩年,也就下過這麼一道要考入學試的旨意,還親自複覈了新錄監生的考卷。皇帝想來參加入學禮,他是支持的。就像頑皮的小孩,你想讓他乖乖呆在家裡,總也要塞給他兩件新奇玩具才能哄得他安靜下來不是?
譚誠再一次與許德昭在皇城裡的窄巷相遇。譚誠警告許德昭,皇帝並不是圖新鮮。國子監的監生今天只是學子,明天也許就是各部各地的官員。
那又怎樣?許德昭心裡冷笑。內閣連同六部的官員中替東廠說話的聲音已高過了替許家說話的聲音。皇帝是他的親外甥,不過才親政兩年。拉攏監生的事又是自己最疼愛的三子許玉堂在做。投靠皇帝,還不是投靠自己?他在朝堂上說了句:“先帝在位時,也有過先例。”
就憑這句話,無涯才順利來到了國子監觀看新監生的入學禮。
窄巷中,譚誠只是一笑:“承恩公將來莫要後悔便是。”
不支持自己的親外甥,難不成支持你這個閹狗?許德昭拂袖而去。
照儀制,皇帝親至觀禮,也就坐一坐便天恩浩蕩了。許德昭朝國子監祭酒陳瀚方點了點頭,示意可以按正常程序勉勵新監生們,頒佈監規等等。
陳瀚方開口前朝寶座施了一禮。就在這時,無涯竟然站了起來。皇帝想做什麼?禮部官員驚愕着,還沒來得及勸阻,無涯已漫步行至臺前。
“皇上!”許德昭上前一步,拱手彎腰。
“朕想勉勵他們一番。”
這是祭酒大人的活計!有違事先定好的儀程!許德昭愣了。他腦子飛快地轉動着,心裡組織着語言,想着該怎樣把皇帝勸回去。
陳瀚方卻直起了腰,衝臺下說道:“諸生聆聽皇上訓誡!”
皇帝親自訓話,這是多大的榮耀!廣場上的監生們激動得再次行禮,三呼萬歲。
許德昭狠狠地瞪了陳瀚方一眼,眼睜睜看着無涯走到了高臺邊緣。
風微微吹動他的衣袂,無涯的目光掠過廣場上的監生們。他沒有刻意去看穆瀾,卻仍然準確地從廕監生的隊伍中找到了她。
穆瀾低垂着頭,沒有看他。
來的路上,無涯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當他坐着禮輿,穿着龍袍出現在她面前時。那個對面不相識的謊言還能繼續嗎?
他的目光落向了更遠處。排列整齊的監生隊伍是未來是希望,他們中將產生忠於他的臣子。一股豪情與衝動讓他暫時忘卻了臺下的穆瀾,緩緩開口。
“不少監生以爲,進了國子監就能吃朝廷的,穿朝廷的,花朝廷的,將來還能出仕爲官收刮百姓……朕不要這種臣子!”
擲地有聲。無涯堅定地宣告着。
“戶部每年負擔國子監監生的衣食住用已不堪重負。因此朕下旨,今年舉行入學考試,調了錦衣衛監考。只盼着國子監能真正錄進有用之才,爲朝廷培養更多的清官好官!”
第一次見到皇帝的監生們譁然。傳言中深宮中的皇帝身體羸弱,毫無主見。親政兩年只曉得和稀泥,政務全由內閣處理。哪怕這次入學考試由皇帝親自下旨,調錦衣衛監考。監生們還是認爲,這是戶部不堪國子監費用提交的條陳,皇帝最多不過拿起玉璽蓋印通過。沒曾想到,入學考試的主意是皇帝拿的。
“不要以爲考進了國子監,就可以混到畢業,順利謀個官做。從這一屆監生起,國子監必將加強對監生的管理考覈。以成績德行操守定優劣,決定將來可選任的官職。朕親擬了十八條監規。朕可以許諾你們,有才華之人必將得朕重用!”
這一段說出來,禮部官員們呆若木雞。皇帝等於是在向監生們許諾,你們聽朕的話好好學,朕就重用你。皇上,你拉攏人也不要這樣直白啊!
譚弈目無表情。義父早就料到了。他也只能在肚子裡罵皇帝無恥,當衆許諾實在太有誘惑力了。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沒有人比皇帝籠絡人心更名正言順。他可以預見自己替東廠拉攏人才的艱難。
以成績定官職,意味着蓬戶寒門無需擔憂朝中無人,就能得到更好的職位。監生們年輕的臉激動興奮。不知是誰高呼了聲:“皇上聖明!”
浪潮般的呼聲響徹了整個國子監。
第一次,無涯感覺到了身爲九五至尊的威嚴。他露出了笑容。
也許是看得久了,林一川眼睛有點酸。他揉了揉眼睛,高臺上那個明黃的身影依然像最刺眼的陽光。無涯是皇帝!他以爲最多是個皇室宗親某家王府的世子。
說得冠冕堂皇,有那本事麼?官職又不是御花園的花,你想摘多少就摘多少,想給誰就給誰,當內閣與東廠是擺設?林一川心裡泛着酸,暗暗腹誹着。
他突然驚恐地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無涯發現穆瀾是姑娘,悄悄銷了她的監生資格,把她弄進宮去,他攔得住麼?
想到這裡,林一川恨不得馬上跑到穆瀾身邊,看她是何反應。
無涯想說的話,想見到的都如了願。總算顧忌着禮部官員們的臉色,沒有再別出心裁給入學禮增添花樣。
然而,就在無涯示意擺駕回官,禮部官員們長舒一口氣時。安靜的廣場上響起了一名小吏驚惶的聲音:“死人了!蘇沐死了!”
監生們剛纔都聽得清楚,點名時蘇沐無故缺席。沒想到他竟然死了,一時間議論聲嗡嗡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