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輕風淡陽的季節,一切清而淡雅,人的思緒也變得舉足輕重。
“我看過你給的資料,已經瞭解大體情況了。”
安靜咖啡館裡,靠窗位置坐着兩個女人,相視一眼。
對面的女人低下頭,披在肩後的頭髮緩緩垂落胸前。她正專心致志攪拌自己面前的咖啡,神色淡淡,很容易令人產生她根本不在狀態的錯覺。
晁晚清聲音忍不住輕了:“我弟弟最近脾氣不大好,你去的時候多擔待點,耐心點跟他講。”
杜時在想事情,忽然擡起頭,無所謂一笑:“沒關係,這種情況我遇到的多了。”
她的語氣很輕鬆,讓人無條件相信這種情況的確很常見。晁晚清放下心來。
安靜了會,杜時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雙手合併放在腿上,她看向晁晚清,請求一樣。
“能拜託你一件事麼。”
“什麼事?”晁晚清也放下東西。
杜時抿抿嘴:“等會你就知道了。”
——
心裡一有事,杜時就醒得早。
下樓經過信箱,取了裡面的東西放到包裡,杜時看了下手錶,才七點一刻。
根據昨天晁晚清給的地址,她摸到了那個小區。公寓樓的樣式新穎,應該才建了沒幾年。
杜時停在門前,耳朵貼在門上,安安靜靜,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
摁門鈴,等了幾秒。
並沒有人來開門。
杜時又連摁了幾下,高聲叫着裡面人的名字:“晁先生,晁先生你在麼?”
湊上去聽,好像有一點動靜了。
“咯嗒”一聲清脆,門從裡面被打開。
門方動,沉悶的氣息和濃烈的酒味就從縫裡擠了出來,飛快往外擴散。
杜時後退兩步。
男人倚在門邊,上身沒穿衣服,露出精瘦健康的胸膛。下身只套了件休閒褲,腳上踩了雙拖鞋,頭髮鳥窩般凌亂。
被人吵醒表情稍有些不耐,他半眯着眼上下打量杜時。
“你是誰?”聲音像摻着礫石,硌得慌。
杜時微微低頭,低着嗓子說:“你好,我叫杜時,是你姐姐晁晚清讓我來找你的。”
“姐讓的?”男人迷迷糊糊打了個哈欠,小聲嘀咕,“幫我請了個清潔工麼。”
讓開身體,開了門往裡走。
杜時緊跟他進屋,輕輕合上門,沒關嚴實。
在屋外沒發現,一進屋視線頓時暗了下來。房子裡沒開燈,四周窗簾也密不透風地被拉上,外邊明明日光十足,屋內卻暗無天日。
沉悶的空氣中夾着酒味,隱隱發酸。杜時沒走幾步就踢到了什麼,一瞬間乒乒乓乓作響,各種瓶罐的聲音。
“小心點,那些瓶子可是不長眼的。”聽到她那邊的動靜,男人笑了一聲,左腳踢開一隻空瓶,瓶子晃晃悠悠打圈轉到前面,又慢慢停下。
他一下摔進沙發裡,頭埋在毛毯裡,隨意招呼杜時:“你收拾完就出去吧,錢在電視櫃下第二個抽屜裡面。”
停了會,他把毯子蓋在頭上抱着,悶着聲音提醒說:“你拾掇的時候小聲點,還有,別拉開窗——”
“刺啦——!”
晁今頭從毯子下伸出來,和出殼的烏龜一樣,沒反應過來,遲鈍幾秒。
大片陽光涌入室內,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他媽——”晁今眯着眼睛爬起來。
杜時站在窗前,聲音弱弱的:“晁先生,我叫杜時,不是鐘點工。”
她背對陽光,晁今只看到一個瘦瘦黑影,看不清楚她的模樣。
晁今坐起,踢開腳邊的瓶子,緩了緩才適應房間裡的亮度。他低聲咒罵一句,起身走向杜時,捏着她的肩膀憤憤往門口趕:“那你進來幹什麼,出去!”
杜時充其量只到他下巴高。晁今看上去單薄,但力氣倒不小。杜時身體不情願被推向門口,她猛地抓住晁今手腕,想要制止他的動作。
杜時提高聲量:“晁先生,我是來找你幫忙的,你姐姐說我可以來找你!”同時眼睛直直盯着他,盈滿期盼。
她像只被困在籠中的倔強小鳥,不斷想掙脫束縛,卻無疾而終。
晁今頓下,眉頭皺了皺,繼續將她往門口推。
眼看就要被攆出去,杜時兩手加重力道,緊緊抓着他胳膊,一隻腳勾住旁邊的櫃子。
杜時的語氣突然悲慼:“我不想受到傷害,我不想死——!”感覺到肩上的力道猶豫了,她緊接着說,“晁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忙,晁先生,我不想死!”
終於在離門口還有一米多的地方,晁今怔愣,最終鬆開她。
“你什麼意思?”晁今不明白她的話。
杜時回頭去撿拉扯間掉下的包,走到沙發前,用腳在地上將那些酒瓶分開,空出一塊地方。
她擡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晁今,收斂了剛剛的情緒,聲音低了許多:“晁先生,你能……坐下來再聽我說嗎?”
安靜的房間裡,還能聽到空瓶輕悠悠的轉圈聲,接着“叮叮叮”,撞上其他空瓶。
晁今撇撇嘴,過來隨手抓起沙發上的衣服套上,一屁股坐下,陷進沙發裡。朝她挑挑眉,示意說事:“可以說了吧,剛剛要死不活的。”
他並沒有坐在杜時特意空出來的地方,而是坐在沙發正中央,腳下踢得聚攏的瓶子叮咚響。
杜時到側邊沙發坐下,從包裡拿出一疊照片,遞給他。
“上週星期一,我去信箱取報紙時,發現了一個信封,裡面——是我的照片,拍的是前一天的我。原本以爲是某人的惡作劇,可是我問遍了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第二天,我又收到了照片,接着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今天早晨,信箱裡都會出現新的照片。照片裡,鏡頭的距離越來越近,也就是說,拍照的人離我越來越近。”
她垂下頭:“我的生活受到很大影響,我不敢接近他人,也很少外出了。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想報警,我害怕惹怒對方。”
聲音低沉得像在講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晁今背靠沙發,雙手張開擱在沙發背上,看她遞照片過來沒做任何表示。
杜時也沒惱,轉手將照片放在沙發上,一張一張點出來。
照片上的人,微笑的,沉默的,穿紅衣服的,穿白衣服的……全都是杜時,是不同時期的杜時。
晁今目光在她指間流轉,原本只是隨意瞟瞟,眉頭卻隨着照片的變換越皺越緊。
看完最後一張照片,杜時將照片整理好收起。她的眼神本來就淡,臉色一差,更顯得眼睛無神。
杜時重新看向晁今,語氣中壓抑着某種情緒:“晁先生,我有理由相信我被人跟蹤了。”
第二章
晁今像沒聽到,目光微垂,盯着地面出神。
窗外進來的光恰好正對沙發,將他籠罩其中。
不知是不是陽光太過耀白,將他的皮膚照得很白,白森森的,有點嚇人。晁今的頭髮烏黑,額頭被長長劉海蓋住,應該很長時間沒剪髮了,一團窩在頭上顯得格外凌亂。
他的雙眼被藏在劉海下,兩肩微微聳拉着,身體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樣。
這樣的他,很難讓人有安全感。
杜時目光灼灼盯着他,似在期待他的幫忙。
長久的沉默。
“你姐姐介紹我來找你,聽說晁先生曾經是偵探,所以我想請晁先生幫忙,查出跟蹤我的那個人是誰,我不想在別人的掌控下生活。”
杜時突如其來的開口,似乎打亂了他的思考,晁今猛地擡眼,黑眸透過劉海深深印在杜時眼中。
杜時沒看錯,他的眼中,沒有幫忙的意思,全是敵意。
還是不想放棄,杜時移開和他對視的目光,輕聲說:“晁先生,你或許沒有這種感覺,天天被人監視着,時刻擔心那個人會不會跳出來,時刻擔心他會不會傷害自己。這種擔驚受怕的感覺就像被人押在斬首臺上,我不知道劊子手的長相,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我清楚,總有一刻他會舉刀砍下我的腦袋,要了我的命。我討厭這種感覺,我討厭不確定因素。”
杜時說完,又看了下晁今。他依舊坐在沙發裡,頭頂的陽光旋轉一樣,令人眼花繚亂。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這是長時間沉默後,晁今出口的第一句話,冷漠,毫無情緒的話。
杜時想起晁晚清的提醒:我弟弟最近脾氣不大好。
確實不好。
“我希望有人幫助我。”杜時依舊輕聲輕語,沒有動怒。
晁今哼笑一聲,偏頭半枕着沙發椅手:“那你可找錯人了,你應該去找警察,他們的宗旨就是爲人民服務。”
“我不希望驚動對方……”她深吸口氣,“我沒把握……畢竟,找了警察會引起更大的注意力。”
“你的意思是我的影響力很小?”他反問,居然有挑釁的意思。
“不,也不是。”鬆開皮包,杜時手緊緊握拳,“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能夠幫我。”
晁今轉正目光,四目相對。
話裡的意思,究竟是真是假,無從知曉。
一場持久戰,勝負取決於雙方的決心。
忽然,晁今兩隻胳膊上拉,挺直上身,伸了個長久懶腰。
站起走到玄關邊,伸手一推,原本沒閉合的門大開,力道過大,門邊撞到另側牆上,發出“砰”一聲巨響。
“你走吧,我沒那麼英勇能夠幫到你。”晁今終於沒了耐性,毫不留情下送客令。
杜時始終盯着他,臉上表情不慍不火。
到屋裡找了紙和筆,她唰唰寫下一串數字,左手把筆放回去。
“這是我的聯繫方式,如果你覺得可以幫我了,請務必聯繫我。”
走到門口,杜時腳下一頓,又不死心回頭:“晁先生,我還年輕,我不想這件事會威脅到自己的生命,我不想死。”
合上門,晁今三兩步到沙發上躺下,以手遮額,另一手重重揉着太陽穴。
房間裡的氣味消散不少。一陣風過,他睜開眼看向一邊。
窗戶不知何時被打開了,輕風進來,一下一下撩撥起壓在筆下的紙片。
那個女人說,她不想死。
——
“晁今,救救我!你快來救我!我不想死——!”
窗簾被晚風吹起,在半空中艱難地劃出某道軌跡。
晁今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一醒來,外面天已經黑了。窗戶依舊開着,他記得,早上有個女人來過,還自作主張打開了窗戶。
“咕嚕,咕嚕。”
肚子發出的聲音提醒他,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晁今扒拉兩下頭髮,到冰箱裡翻出麪包,叼了兩片,又拿出一罐沒開的啤酒。
房間裡黑漆漆的,一不小心就會踢到地上的瓶瓶罐罐。藉着寥寥月光,他摸索着來到敞開的窗戶前,倚牆坐下。
地上有些涼,啤酒冰的他胃忍不住抽搐。
突然無預兆的乾嘔令晁今皺緊眉頭,他手並腳忙爬起來趴在窗欄上,剛吃的幾口麪包混着酒全被吐了出來,到最後只剩下乾嘔酸水的聲音。
“媽的——”晁今舉起手中的罐子,在月光下眯眼看罐身,“過期了?”
陰暗的光線下,他根本看不清上面到底寫了什麼。虛脫地滑到地上,晁今用力甩開啤酒罐,發出“砰”一聲響。
“特麼過期的東西也敢賣。”
他已經習慣了黑暗,踉踉蹌蹌又到冰箱裡拿出整袋麪包,邊吃邊尋找回臥室的路。
憑感覺到了茶几旁,晁今腳突然停下。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來的那個女人在這兒放了一張紙。
手中的麪包味同嚼蠟,乾澀粗糙,一點也不好吃,真不知道前幾天的自己怎麼能夠下嚥。
晁今打開電視,坐在沙發前盯着那張紙片,上面只有一串單調無聊的數字。
麪包越吃越沒味。
他丟開面包,眼睛翻轉回想。
那個女人叫什麼來着?
——杜時。
她強調了兩次,她的名字,杜時。
——
杜時的住所不在市區,她住在郊外的一棟私人別墅裡。郊外的環境相對清靜,幾乎沒人來打擾,除了離市區有段距離外,這兒的一切都讓她十分滿意。
不知不覺,黃昏盡退,視覺開始疲勞。
杜時在書中夾上書籤,放到書架隨手可拿的位置。
擡腕一看,快要八點了。
書房裡安安靜靜,杜時坐在書桌前,手指點在桌邊的手機屏幕上,耐心地輕敲着。
她在等待一個回覆。
車的引擎聲從敞開的窗戶傳進來,拿上手機,杜時到簾邊站着。透過窗戶,能看到別墅內黑通通的小花園,再往外擴,是昏黃路燈下的空蕩街道,沒有遮攔物,也沒有行人。
經過的車子開出老遠,已經沒了蹤影。
手機在下一秒響了。
一個陌生號碼。
杜時眼看向窗外,按下接聽鍵。
“是……晁先生麼?”
對方語氣不鹹不淡:“嗯。”
杜時不確定:“你同意幫我了?”晁今沒出聲。
兩秒的沉默後,她的聲音染上恐慌:“我今天總感覺有人在我家附近……”
晁今打斷她,依舊雲淡風輕:“你現在有沒有空?”
“……有。”
“那好,你出來吧,我餓了。”
杜時嘴脣微不可見地抿了抿。
晁今又說:“地點我來定,你現在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