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進黛青木門,是一方緊湊而雅緻的院落,磚雕的門罩,石雕的漏窗,木雕的楹柱,處處精美如詩。飛檐合攏的天井裡,一股濃郁異香撲鼻而來,勝卻人間珍饈美味。
環顧四處,感慨這裡與老家屬區的“茅廬”相比,真有天壤之別,更爲感慨的是,推開房門走出來的顧端,還是顧端!他滿頭鬢髮依然凌亂,已經近乎全白;目光稍顯遲滯,仍舊神采煥然。
顧端也認出了,上下打量着他,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叫了聲“教授”,緊緊拉住他的手臂。
教授拍着的脊背:“幾年沒見,都是大老爺們嘍!”
給他介紹雨城與雪芙,顧端笑道:“都是小校友,還有她。”他指着圓圓對大家說,“多虧這孩子,常領着學生們幫我打掃衛生,要不然我這窩圈,可就沒法進門了。快進屋,今天特意爲你們燒了道家鄉菜。”
“老校友,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圓圓頑皮地憨笑。
屋子是舊時民居格局,正堂還算寬敞,掛着一幅“廣陵松濤”的中堂畫,兩側中柱上對貼楹聯:“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堂內陳設一張條桌,東邊一隻青瓷落地梅瓶,西側一面生銅鏤花古鏡,大抵取“平靜”的寓意。
顧端忙着搬座椅,讓大家七手八腳地坐好:“是我顧家的祖宅,老一輩故去後,一直空着。我現在回來,也算落葉歸根。”
圓圓迫不及待地跑向廚房:“老校友,你的‘見手青’什麼時候做好,可饞死我啦!”
“已經好了。”顧端哈哈一笑,“加點蒜片,盛過來吧,胖死你個丫頭。”
不多會兒,圓圓捧着一隻熱氣騰騰的磁盤,跑了回來,嘴裡還嚷着:“教授教授,蒜片是白色的。”
衆人看去,菜品平淡無奇,炒好的土黃色蘑菇片裡,點綴着白蒜片、綠青椒,芳香卻愈發濃重,令桌上土雞、江魚的香氣索然無味,直引人垂涎欲滴。
“蒜片本來就是白色的。”雨城責怪“發小兒”如此無知,有傷京都子弟顏面。
“你懂個啥子,”圓圓操起現學的“家鄉話”,“黑的就不能吃了,說明菜裡有毒。”
她的話令幾人黑店之情油然而生,不禁瞠目結舌地看向顧端。
“丫頭不要亂嚷嚷。”教授不慌不忙地解釋,“‘見手青’就是有毒的,切開後白顏色會很快變青,早上在山中採摘,中午就要食用,烹製不當,會使人產生幻視幻聽。當年,我家叔伯三哥中毒後,非說家裡失火,把我們幾個兄弟潑了個透心涼,拉都拉不住。”
圓圓熱情地爲他們發筷佈菜,不忘給自己夾了小小的一堆:“‘見手青’高溫熟爛後有奇香,我是寧受其毒,欲罷不能。市面上多是‘黃見手’、‘紅見首’,這裡產的卻是極品的“黑見手”,由於量太少,從不出山,外鄉人很少吃到,趕緊嚐嚐吧。”
三人疑心看似尋常的蘑菇,怎會有如此多的講究,但一筷下去,立刻沒見過世面似地大呼小叫起來。雨城吸溜着滿口溢香的脣舌,直誇“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圓圓擔心中午留校的學生,匆匆吃過飯就走了。雪芙拉着雨城收拾碗筷,留下顧端跟對坐品茶。
顧端看了建平的信,卻沒動林張的,沉默不語。陽光經過天井與窗櫺的多次“折光”,變得親切柔和,爲一方斗室遍染溫煦的氣息。
“教授,我知道您這麼多年,一直承受不爲人知的苦,如今迴歸故里,也爲您感到高興。”給他添了茶,“但復生工程離不開您,其中的艱難程度,您最清楚,意義也不用我說,這是您畢生奮鬥的理想,也是蔣校長和錢院長的心願。現在,終於有了實現你們老哥仨夢想的機會,兩位會長和建平部長都盼着您去呢!”
顧端微微搖頭:“我老了,也累了,好時候都過去了,如今只想過幾天安生日子。”
望着他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心頭一酸,不忍再勸他。只把他常用的一對景泰藍保健球,用方巾細細地擦了,放回原處,顧端若有所思地看着。
雨城和雪芙回到屋裡,圍近他們坐下。顧端爲每個人斟上一盞茶,眉目漸漸清朗起來:“後山的丹霞谷以盛夏美景聞名,你們不妨去轉轉。回到車坪時,我將在那裡迎接你們,手上會拿一束山茶,如果它是紅色的,我將加入你們;如果是白色的,就爲你們送行。”
湛藍天空下的丹霞谷,山峰赤如硃砂,峰峰入畫;石巖燦若紅霞,巖巖皆景,與層層疊疊的飛瀑、流泉、清潭,鋪就了一幅山豔水秀、峭拔明麗的醉人畫卷。
三人循天梯而上,一路登臨峰頂,絕壁上一幅“天開神秀”的明代石刻映入眼簾,爲磅礴美景畫龍點睛。面向漫山蒼翠,呼吸着直透心脾的清新空氣,壯懷之餘,只憾不能與她一同感受,這番天地自然的鬼斧神工。圓圓展銷“見手青”時,他就聯想起雲冰,她們相似之處在於,雖平淡無奇,卻曼妙無窮,自有欲罷不能、朝思暮想的盼念。在他一幕幕清甜的回味中,雲冰的笑容花明雪豔,像天邊絢麗的雲霞,冰峰初綻的雪蓮,只覺爲這笑容,真可以付出一切。
可實際上,無時不陷入一種兩難的處境:每次給她發光信,感覺壓力重重,生怕表達不當,破壞了兩人如絲如縷的良好氛圍;一段時間不發,又怕疏遠關係,淡化了剛剛萌生的心動感覺。是啊,現在自己對她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要提前預備、費盡思量,儼然成了一種甜蜜的負擔,溫暖的餘悸。
下山時,一陣光信鈴音響起,是雲冰發來的:“順利嗎?”
答:“難說,不過這裡的景色很好,我給你發幾張照片。”
雲冰回了一個很簡單的微笑表情,卻感覺它比丹霞的千山萬壑還要秀美。
當他們轉回薄霧縈繞的村莊,遠遠望見顧教授和他手裡的那束紅山茶。
在圓圓和孩子們依依不捨的送別聲中,飛車緩緩離開晚霞映照的大地。顧端最後望了一眼故鄉的山水田園,聽他喃喃地念着:“我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