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末日了呀
敏太妃自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說服了安陽老王爺,那邊廂,住在安陽王府的顧昭,纔剛得知敏郡王將歐華庭送還給顧大少爺,便猜到敏郡王府跟柳家妥協了。
因這幾日連天下着雪,不由地就回想起那年他使用苦肉計時深到膝蓋的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想起自己那會子昏昏沉沉中聽到的一句話,顧昭忍不住搖頭苦笑,心想這話當真應景,隨即剋制不住地咳嗽起來,見帕子上沾着血,暗道他敗就敗在曾經的那出苦肉計上,不然,有足夠的體力再多忍耐幾年,能夠拿出足夠的好處威逼利誘,他必然不會給柳家留下翻身的機會。
趁着安陽老王爺正在跟敏太妃商議,顧昭獨自一人出了安陽王府,騎在馬上,寒風夾雜着雪片吹在臉上,裹着一件猩紅披風依舊不覺暖和,一路走過,遠遠地看見柳家門前的牌坊,心裡不由地一笑,暗道自己贏了棋局,卻拿不到賭注。轉而又驅馬向前頭去,將那人賭輸了要對他溫聲細語的事想了一回。
一路昏昏沉沉地向前去,因雪越來越大,到後頭,街上便只剩下他一個。
許是太過寒冷,不用剋制,咳嗽也自然而然地停住了,到了城外,天色漸黑,只剩下填滿視野無邊無際的雪白。
到了城外,下了馬,將馬放了,又行了小半個時辰,一路上跌跌撞撞,原本矜貴的華服也顯得狼狽不堪,到了城外原先跟顧家齊名的世家付家原本的祖墳,付家垮下後,付家的祖墳無人看管,成了亂葬崗,顧老太爺念在跟付家太爺一場知交的份上,叫人暗中替付家看着付家祖墳不叫人盜取,也幸虧如此,顧夫人如今纔有個藏身之處。
待顧昭步入亂葬崗,便有顧家僅剩下來的下人提着燈籠過來,那人辨認出顧昭的模樣,忙在前頭引路。
顧昭踩着深雪過去,一路到了守墓人所住的屋子裡,便見屋子裡顧夫人閉着眼睛,轉着佛珠,盤腿坐在炕上。
“母親。”顧昭喚道。
顧夫人聞言不由地皺眉,心裡唬了一跳,睜開眼睛,良久才道:“是昭兒。”
顧昭點了點頭,幾年不見,顧夫人已然跟他記憶裡的世家夫人不同。
“可是出了什麼事?”顧夫人心慌地問道。
顧昭搖了搖頭,因寒風被擋在屋子外,嗓子忍不住癢了起來,隨即,再也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不一時,只覺得熱血從遮着嘴的手指間流出。
顧夫人一驚,忙起身扶了顧昭躺下,心疼地道:“這是怎地了?”
“傷到肺了。”顧昭含笑道。
顧夫人聞言愣住,想起那年顧昭要依着顧老太爺的話送她去廟裡時的情景,遲疑道:“那年,凍傷的?”
顧昭點了點頭,隨即打量了這屋子一眼,笑道:“他們都以爲母親過世了,再沒有人會疑心母親躲在這裡。”
顧夫人點了點頭,忙道:“你聽了我的話,隨着我留在這邊吧。你祖父糊塗了,你莫聽他胡言亂語。那家主之位原不是咱們家的。”
顧昭笑道:“我陪着母親留在這邊。”說着,握着顧夫人的手,嘴角浮出一抹得意的笑,敏郡王、安陽王府、柳家,誰也別想找到他,找不到他,那些人,誰都別想安寧;在那羣人眼中,他是健壯的、野心勃勃的,他們誰都不會認爲他就要死了。如此,他們就要擔驚受怕一輩子,且不論是誰,都想不到,敏王還有一封信,在莫家手上,莫家富可敵國,再有這樣東西,焉能不生出些別的心思?若莫家有了別的心思,誰又能擋得住?這事,不管是柳家,還是安陽王府、睿郡王府、敏郡王府,誰也別想這麼快就了結了它。
顧夫人不由地一笑,卻落下眼淚,隨即便忙到了熱水給顧昭喝。
顧昭喝了口熱水,緩過氣來,又問顧夫人:“母親這可有紙張?我要寫信。”
顧夫人忙道:“這會子天冷的很,這油燈光又小的很,不如明日再寫。”說着,幾年不見,就有些迫不及待要問顧昭這幾年過得如何,細細看顧昭身上衣裳,就見上頭竟是半溼的,越發心酸起來,待要尋了衣裳給他換上,這邊又沒有能夠叫顧昭穿上的衣裳。再看顧昭一張羸弱的臉,越發泣不成聲。
顧昭笑道:“母親,兒子有些信要急着寫完纔好。”不然,興許明日便沒有力氣再寫了。
顧夫人撒謊道:“只有紙張,並沒有墨了。”
顧昭笑道:“不要墨,只要有紙張就好。”
顧夫人見顧昭這樣急,便忙拿了紙張給他。
顧昭瞧了瞧自己手上尚未洗去的血跡,就拿了手指上的血寫信。
顧夫人在一旁看着,見顧昭是要給厲子期寫信,便遲疑道:“厲大人跟你祖父、父親有些過節……”
“厲大人不是心胸狹窄之人,已經跟兒子盡棄前嫌了。”顧昭說着,又忍不住咳嗽兩聲。
顧夫人忙給顧昭撫着後背,又去看他寫信,卻見信上寫的是柳家跟敏郡王勾結,一路追殺於他。看了這信,不由地一驚,忙道:“柳家竟要趕盡殺絕?你姑父、姑姑也不幫着你?”
顧昭見顧夫人在這與世隔絕之處,對京裡的事一無所知,便笑道:“母親,人心隔肚皮,姑父當初爲了個姓呂的女人來逼迫祖父,這會子怎會幫着我這孤兒?”
顧夫人聞言愣住,暗道可不是麼,柳仲寒本就是這等薄情之人,又細細看顧昭所寫被追殺過程,心驚肉跳之餘,又不免恨由心生。
顧昭強忍着咳嗽,將信寫完,隨即將信摺好,對顧夫人道:“過些日子,母親叫人將信送到厲大人門上。”說完,不由地又咳嗽起來,隨即,又拿出一張紙,然後又將手指沾了沾水,藉着血跡寫字。
顧夫人見上頭寫着的是柳姑娘,便道:“是哪個柳姑娘?可是……柳大老爺房裡的姑娘?”
顧昭愣了愣,想起那日隔着窗子跟柳檀雲下盲棋,心想幸虧那日自己不曾進了水榭,不然蒸着熱氣咳嗽個沒完,勢必會叫柳檀雲猜到他命不久矣;隨即,卻又忍不住想,爲何他不過是給柳素晨去了幾封信,柳素晨便仰慕他的才華、欽佩他的意志,偏柳檀雲,竟是那樣無懈可擊,饒他能傾倒其他女子,卻得不了她的正眼;轉而,想起柳檀雲看似步步穩妥,卻又步步試探的棋路,不由地想柳檀雲心裡應當是知道他的厲害的,不然她不會那般小心謹慎,想來,他因身體倉促而設下這個局,在柳檀雲眼中也是有意爲之的,她定然不會往他就要死了上頭想。繼而,他又不明白,她比其他人都知道他的能耐,爲何卻不爲他動心?女人該喜歡厲害的男人的。
“不是,是姑父房裡的大姑娘,她叫素晨……她十分仰慕兒子。”說着這話,就好似他每常跟柳素晨相見一般。
顧夫人哦了一聲,想了想,便笑道:“我見過素晨那姑娘,很是個好姑娘,只可惜……”本要說是姨娘生的,卻又覺如今輪不到他們挑三揀四,去看顧昭那信,卻見顧昭不過是換種措辭,將方纔跟厲子期所寫之事,又寫了一通。
顧夫人不由地心生疑惑,看出顧昭並不喜歡柳素晨,待要問,見顧昭一張臉煞白,又不敢問。
“你有藥嗎?”顧夫人看顧昭難受的很,便忍不住開口問道。
顧昭笑道:“原本有,進了京便沒再吃。”說完,見顧夫人不解,便笑道:“母親,若是他們知道我是個將死之人,便會知道許多事都是假的,便不會怕了兒子。”一個將死之人要功名利祿,誰會信?倘若沒人信,就失了畏懼,沒了畏懼,他要挾不了任何人,那麼到最後,他想報仇都不行。
顧夫人聽顧昭親口說出“將死”,心裡不地一顫,忙道:“若是當初你聽我的……”才說了幾個字,見顧昭不樂意聽,便住了口。
顧昭問顧夫人:“母親,顧家人不當說這樣的話,便是如今,兒子也不後悔,母親也別後悔。”說完,不由地笑了,心想待厲子期收到這血書,勢必不信柳老太爺,也便息了叫柳老太爺揭發敏王的念頭,到時候,隨柳老太爺如何不忍,那厲子期也要被敏郡王、安陽老王爺處置了;至於柳國公府,沒有他的消息,定然要追着安陽王府問話,如此,哪一家都別想和睦相處。想着,不由地得意地笑了。
顧夫人見顧昭如顧老太爺一般固執,便不再勸說他,有心要跟他多說兩句話,就哄着他脫了衣裳去歇息。見顧昭躺在炕上依舊咳嗽個沒完,便將屋子裡的被子全給他蓋上,又催着下人去燒炕。
顧夫人坐在炕沿上看着顧昭,覺察到他因強忍住咳嗽而震動被褥,不由地又落下淚來,有意引着他說話,就問:“柳大姑娘現在長得什麼模樣?”
顧昭笑道:“母親定然喜歡,她瓊鼻丹口,看着就像是朵冰肌玉骨的玉玲瓏。要是對上她的眼睛,她又像是隻驕傲的鳳凰,什麼草也比擬不了她。”
顧夫人笑道:“你姑太太原被人說成是春中牡丹、中空明月一樣的出色人物,如今竟有個不能拿了草比擬的。可見,還是咱們顧家血脈好,是從顧家傳過去的。”
顧昭笑了笑,有心寬慰顧夫人道:“她跟我情投意合,都愛下盲棋,又持家有道,有她,顧家定然會重振威風。”
“還有旁的嗎?”顧夫人擦着眼淚問道,唯恐顧昭不說話,便死了。
顧昭笑道:“她認識我,從她第一眼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早就認識我。母親可還記得你拿了我跟她的八字請先生測算的事?測字的先生說什麼了?”說完,隱約記得那時顧老太爺提這親事,顧夫人從小顧氏那邊得了柳檀雲的八字,隨後就勸着顧老太爺忘了這親事。想着,又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顧夫人愣住,明白顧昭說的那人不是柳素晨,喃喃地說道:“先生說,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顧昭嘴裡唔了一聲,隨即竟似睡着了一般合上眼睛。
顧夫人不敢再說話。
到了下半夜,忽地聽顧昭虛弱地說道:“母親,咱們來下盲棋吧,兒子許久不曾跟人下過。”說着這話,竟是將在柳家跟柳檀雲下棋的事忘了。
顧夫人笑道:“好啊,那你得讓爲娘四個子。”
“……好。”
顧夫人待要問誰先落子,心猛地跳起來,秉着呼吸細細去聽,半日裡只聽到門板之外的風聲,牀上竟是一點動靜也沒了,摸了摸被褥,被褥也沒再因顧昭強忍住咳嗽再震動一下。
“昭兒——”顧夫人顫着聲音問了一聲,不見顧昭回她,便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見顧昭的額頭依舊帶着暖氣,卻沒了鼻息,一時間,忍不住哭號起來。
在外間廚房裡燒炕的下人猛地聽到顧夫人的哭號聲,嚇得一哆嗦,也不敢進了屋子裡去看,又因外頭便是付家墳地,便唸了聲阿彌陀佛,縮在火爐邊。
大雪又接連下了兩日,顧夫人捨不得將顧昭埋掉,就由着下人幫忙,暫時將他埋在門外的積雪中。
過了些日子,雪停下了,卻也快要過年了,顧夫人拿了顧昭留下的兩封信,想着厲子期的倒是好送去,柳素晨的,卻是送不得。於是,就叫下人將信送到厲子期門上,想到厲子期乃是朝廷命官,便對下人說道:“你送了信,就隨着厲大人吧,再也不用回來了。”
那下人聞言,卻有些不忍丟下顧夫人一人留在這荒山野林,被顧夫人勸說了幾句,才肯收拾行李向京裡去。
待那人進了京,到了厲子期門上,因厲子期素來嚴厲,不許門子仗勢欺人,於是也沒人難爲那下人,不一時,顧昭的血書便送到厲子期手上。
顧昭回京之後,厲子期與顧昭也並未多在一處說過話,大多是書信來往,這兩日因怕顧昭輕舉妄動,厲子期掛心顧昭的很,偏又尋不到他,此時聽說顧昭叫人送信來,忙叫人呈上來,瞧見信是用血寫成,不由地心中一涼,隨即便要見那送信人。
誰知,那送信之人卻是對顧家忠心不二的,料到顧夫人不叫他回去,是怕他泄露了行蹤,待見了厲子期,聽他問顧昭下落,又口口聲聲說要領着他跟柳老太爺對質,便說道:“還請老爺饒小的一命,小的是死也不敢進國公府。”說着,便一頭撞向厲子期的書案。
厲子期忙叫人救下那下人,見那下人的撞得頭破血流,自是不敢勉強他,心裡後悔不該將顧昭給他的信函拿給柳老太爺,卻又有些不信柳老太爺會是這般出爾反爾之人,暗道只要求了柳老太爺領着他去面聖,自是能夠叫這事水落石出,想着,便拿了顧昭的血書上了柳家。
到了柳家門上,沒一會子,有人領着他進去,依舊是去的園裡賞樓裡。
厲子期過去,見着柳老太爺、柳仲寒、柳清風祖孫三代在屋子裡坐着吃茶,一副悠哉模樣,心裡一涼,暗道柳老太爺哪裡似是爲了敏王一事爲陛下憂心的模樣。
柳老太爺對柳仲寒說道:“你且領着清風去說說話吧。”
因要過年,柳仲寒領着戚氏、小顧氏、柳素晨回來了,雖柳老太爺沒有按先前所說,叫柳孟炎填補了府裡賬上虧空,但私底下拿了不少銀子給他銷,柳仲寒便也沒了怨言。此時便順着柳老太爺的意思,領着柳清風出去了。
柳老太爺擡頭望了眼厲子期一張方正的臉,見他苦大仇深地皺着眉頭,便笑道:“快過年了,不知你忙着些什麼?”
厲子期沉聲道:“不知老師忙了些什麼?不知老師何時領着學生去面聖?若是老師反悔了,可否叫信函還給學生,學生自己去。”
柳老太爺聽出厲子期的話裡的試探惱怒,暗道難不成是顧昭察覺到什麼,就告訴了厲子期?又想安陽王府、敏郡王府答應處置了顧昭,卻又推搪說尋不到顧昭的蹤跡,必是顧昭又耍了什麼樣。
“子期,實不相瞞,我是不會領着你去揭發敏王的。”柳老太爺嘆息道。
厲子期一怔,隨即冷笑道:“果然如此,那老師追殺顧昭,也是確有其事了?”
柳老太爺搖了搖頭,說道:“子期,那封信是僞造的,爲了此事,我特意問了駱家侯爺,駱家人精通梅篆,他們是行家。駱侯爺看了那信,便將他家原本收藏着的敏王真跡拿了出來對照,駱侯爺說,那字雖足以亂真,但敏王的字跡外圓內方,不是尋常人能臨摹得到的。若是你不信,便去問駱侯爺,何老尚書也聽到的,你問他,也成。”
厲子期對何老尚書也是尊敬的很,見柳老太爺不怕他去問,心裡又有些遲疑,隨即忽地道:“那老師將信給我,既然老師早先也疑心過敏王、安陽老王爺,不若叫學生拼死一搏,但看陛下如何斷案。”
柳老太爺愣住,似是不信厲子期一般,冷笑道:“你竟是這種人,憑着‘莫須有’三字,就要陷害安陽王府、敏郡王府?虧得我原先那般信你,不想……”說着,嘆息一聲,扭過頭去,竟是不肯再看厲子期。
厲子期見柳老太爺怒斥於他,傻在當地,忽地想到柳老太爺將信拿給駱侯爺、何老尚書看,未必不是這兩人將這事泄露出去,於是說道:“老師言之有理,但不知老師是拿了隻言片語給駱侯爺、何老尚書看,還是將整封書信都拿出去了?”
柳老太爺說道:“此事關係重大,半點都不能假了,自然是全拿過去了。”
厲子期又問:“那信呢?”
柳老太爺冷笑道:“你竟是這般不信我,你要,我拿給你就是。”說着,便蹣跚起身去案几之上拿信。
見柳老太爺佝僂着身子背對着他,厲子期也拿不準柳老太爺這話是真是假,但見柳老太爺當真將信丟給他,忙道:“不是學生不信老師,乃是,昭兒送了血書給學生,聽送信人說,昭兒此時已然命喪黃泉。”
柳老太爺猛地轉身,見厲子期打量着他,啐道:“你做什麼這樣看着我?昭兒在又妨礙不到我什麼,難不成,無緣無故,我就要害了他?”
厲子期說道:“學生並不疑心老師,但老師仔細想一想,可是駱侯爺背地裡跟敏郡王、安陽老王爺說了這事?以至於,叫昭兒誤會了老師?”
柳老太爺聽出厲子期是收到顧昭的信,以至於以爲他跟敏郡王、安陽老王爺出手害了顧昭,暗道顧昭這又是來離間厲子期跟他呢,暗道如此也好,正好叫厲子期知道官場邪惡,叫他自己上書告老還鄉,於是說道:“既然你信了這話,那就無須再跟我理論了。只是,你任上之事多有缺憾,年後陛下上朝,就會有人彈劾於你,想來,你也不用離京赴外任了。師徒一場,我勸你,自己告老吧。”
厲子期聞言一愣,見柳老太爺這般快就翻了臉,心裡一跳,不自覺地去翻看那信,卻見只有一張封信而已,心裡不由地一涼,顫聲道:“老師……”
柳老太爺揮了揮手,說道:“你且去吧,日後門上之人再不會放了你進來。”
厲子期冷笑道:“不想老師竟是與人同流合污之人,學生此時才發現此事,想來,昭兒之死,也是拜老師所賜。”
柳老太爺淡淡地看着厲子期,見厲子期有些癲狂模樣,便說道:“顧昭不是等閒之人,他若被人害死,哪裡有功夫給你寫信?若是我抑或者敏郡王、安陽老王爺,豈有不看了顧昭首級的道理?”說完,見厲子期聽不進他的話,也不耐煩再說,暗道自己保着厲子期不遭了安陽老王爺、敏郡王的毒手,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厲子期還要再說,外頭楊從容、柳思明便進來了,這兩人見柳老太爺點了頭,便將厲子期拉了出去。
厲子期先是仰天大笑,隨即又唾罵不止,後頭楊從容見實在不雅,就叫人堵了他的嘴,隨即叫人駕了馬車,送了厲子期回去。
厲子期回去後,先是見送信之人早已走了,後頭摸到身上顧昭的血書沒了,想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己替顧昭申不了冤,又不能揭發敏王、安陽老王爺謀反一事,不由地悲從中來,意志消沉起來。
卻說厲子期身上的血書,乃是被楊從容拿去了,楊從容拿了信給柳老太爺看。
柳老太爺見除了顧昭用血寫的字,上頭還有些血沫子,不由地問楊從容:“你說,顧昭可是當真死了?”
厲子期說道:“不管死還是沒死,看上面的血跡,顧少爺當是受了重傷。”
柳老太爺眯了眯眼,心裡猜測着是不是敏郡王下的手,半日叫楊從容收了信,用手遮住眼睛想了半日,猶豫着要不要將顧昭興許死了的事告訴給敏郡王府、安陽王府,最後放下手,心想且叫安陽王府、敏郡王府忙碌一通,比之柳家,那兩家尋不到顧昭,才更要擔驚受。
“姑娘忙什麼呢?”
楊從容說道:“姑娘說今年雪下個沒完,明年指不定是災年,叫人回鄉下跟莊頭說明年上半年的租子減半,免得村子裡掛心着,過不了好年。”
柳老太爺笑道:“她怎有心思做活菩薩了?”
楊從容笑道:“姑娘素來對那些一輩子沒有關係的人好得很。原先姑娘也疼着茜姑娘,叫大夫給茜姑娘看病。後頭茜姑娘有意討好姑娘,姑娘反倒遠着她。”
柳老太爺笑笑,隨即道:“將顧昭這信給姑娘瞧瞧,也叫她心裡有個底。”
柳檀雲看了顧昭那信,也不知顧昭是否有意炸死,因柳老太爺沒跟其他人說,自然也沒多事地跟柳素晨說。
柳素晨回來後,倒是來找過柳檀雲兩回,因不知安陽老王爺認了顧昭做義子的事,自然也知道安陽老王爺壽宴上,根本沒提顧昭的事。
此時外頭依舊下着雪,柳素晨進了屋子裡來,就帶進來一股子涼氣,見柳緋月坐在炕上跟柳檀雲一起做針線,細細看,彷彿是給柳老太爺做的春裝。
柳素晨在一旁坐下,想着柳緋月不走,自己如何開口提顧昭的事,先笑着說些廟裡如何,隨即有意說道:“聽說月妹妹年後要出門了,不知嫁妝可做好了沒?若是手上功夫不好,日後定要被婆婆們笑話。”
柳緋月這麼些日子最怕人提這事,此時聽了,待要氣惱,又見柳檀雲似有若無地推了下針線筐,便笑道:“那就請大姐姐替我做幾十個荷包,也要送了見面禮給人家,姐姐也知道,駱家人實在太多了。”
柳素晨見柳緋月並不氣惱地離去,也不敢再拿了旁的話撩撥她,答應了一句,又在一旁坐着,捱了許久,旁的她並不知曉,但顧昭隨着厲子期上門的事,她卻是知道,因此便一心想問柳檀雲柳老太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到了天黑之後,瞧見閒雲拿了香球進到裡間去,忽地明白柳緋月如今歇在這邊,只得無功而返地出去。
柳緋月只覺得柳素晨今日怪怪的,便問:“姐,大姐姐這是怎麼了?”
柳檀雲笑道:“許是年紀大了吧。”
柳緋月笑道:“說起來,前頭去敏郡王府弔喪,敏太妃說了幾句大姐姐的好話,叫母親高興的了不得。”
柳檀雲聞言,笑道:“可是敏太妃想叫大姐姐做他們家兒媳婦?那可使不得。上回子循小郎跟着父親去敏郡王府,太妃竟是躲在裡間屏風後偷聽呢。雖說這是太妃愛子心切,但若是有這麼個前廳後院都管着的厲害婆婆,多少個兒媳婦進去了,都跟先郡王妃一個下場。”
柳緋月唬了一跳,忙問:“敏郡王會客的時候當真還要敏太妃聽着?”
柳檀雲點了點頭,心想與其說敏郡王克妻,倒不如說敏太妃克兒媳婦。
柳緋月笑道:“幸虧母親也沒想答應他們家。”
柳檀雲心中小顧氏這是還將柳素晨留給顧昭呢,也不言語,心想明年柳緋月出門,她又是已經定下人家的,小顧氏此時拖着,後頭就要急了。
兩人躺在牀上,柳緋月想起年後就要出嫁,心裡又有些惶恐,嘆氣道:“就是駱家醜人多作怪,催什麼催,咱們家大姐姐、姐還沒出門,做什麼要叫我趕着過去。”
柳檀雲打了個哈欠,說道:“他們家要講究個長幼有序,就顧不得咱們家了。”說着,又對柳緋月說道:“你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駱狐狸精好面子的很,你當他會跑到下三濫的地方胡鬧麼?那些個地方,他去吃酒過眼癮倒是有的,實際上他不敢做什麼,更不敢在外留宿。再者些,這些妖魔鬼怪總有個出處,你且摸清楚她們是誰送來的,若是駱太夫人給的,就跟太夫人說老夫人如何喜歡那丫頭,那丫頭又得了老夫人什麼賞賜;若是駱老夫人給的,你就拿了駱太夫人給的人打壓她。對着駱夫人,你只管裝出隱忍模樣,提到子嗣一事,便是你身上有了……也不可承認,回頭只說自己年輕,並不知道。自有駱夫人幫你趕了狐狸精去你那邊。”
柳緋月聽到子嗣、有了等字樣,面色緋紅,暗自點了點頭,說道:“駱家夫人們的關係,我都記着呢。”
柳檀雲笑道:“該撒嬌的時候就撒嬌,該撒潑的時候千萬別顧忌着臉面。臉面這東西可笑的很,貴妃醉酒跟貴妃撒酒瘋有什麼區別?你看透了,巴結你的人自會替你想了法子往你臉上貼金。”
柳緋月抵在柳檀雲身上,笑道:“姐,若是我被駱家人欺負了,你會不會打上駱家門?”
柳檀雲笑道:“自然會了,我都捨不得欺負的妹子叫別人欺負了,這還得了?”說着,心裡也有些不捨,暗道自己原本是想欺負柳緋月的,怎如今就這般護着她?可見人心不可靠,連自己也掌握不住。攬着柳緋月說道:“你莫怕,咱們家又不是沒人了,能叫你受了駱家人欺負?你只依着我的話,保管駱家人自己個日日鬧笑話給你看。”
柳緋月蹭着柳檀雲點了頭。
年前,柳緋月隨着柳檀雲同吃同住,柳素晨沒找到時機跟柳檀雲說話,心裡急躁,卻又不好表露出來,只能忍着。
大年三十晚上,柳孟炎許是沒了壓在心頭的石頭,又覺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不必爲此連累了自己,於是大大方方地拿了銀子置辦酒席,竟是包下了柳府的除夕宴。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子聚在一處,因攏共就柳孟炎、柳仲寒兩房人,於是也不用屏風,衆人都聚在一處吃酒聽戲。
晚間守夜之時,許是怕兩房人因柳清風要去哪一房守夜鬧起來,柳老太爺便領着柳清風跟戚氏一同去了,如此柳孟炎、柳仲寒都沒有話說。
柳檀雲隨着柳孟炎、呂氏過去,見柳絳晨如今也是半大姑娘了,怯怯地坐在呂氏身邊,就說道:“絳晨且扶着母親去你房裡坐坐,我有些話要跟父親說。”
呂氏滿道:“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就在這說就是。”說着,望了眼柳孟炎。
柳檀雲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柳孟炎跟呂氏合起火來想賴掉那一炕洞的好處,就笑道:“既然如此,我有話就說了。我箱子都打好,等會子就叫人擡來,總歸要守夜,誰也甭想睡,咱們趁着年前將東西搬了,省得過年後搬不吉利。”
柳孟炎眼皮子跳跳,柳檀雲見柳孟炎不答應,便對着柳絳晨探了□子,見柳絳晨一縮,心裡想着自己什麼時候欺負過她,口中說道:“你可知姐姐要搬的是什麼?那可是父親爲官多年貪……”
柳孟炎咳嗽一聲,對呂氏說道:“你且領着絳晨出去。”因原本就覺得這招對付不了柳檀雲,因此也不覺挫敗,待呂氏、柳絳晨出去後,想着要動之以情,就唏噓道:“檀雲,你可知爲何父親在你幼時跟你那般疏遠?想當初,你母親生你的時候,我急得了不得,在屋子外不眠不休地轉悠了幾日。”
柳檀雲鎮定地道:“不可能,父親頂多守了一日,父親可不是因爲家事,便延誤公事的人。”
柳孟炎鄭重地道:“爲父晚上守着呢。你不知,原先太醫說你母親肚子裡有兩個,後頭只有你好端端的,你那弟弟……”
柳檀雲笑道:“這事我知道,父親無需多說。總歸父親因爲這事厭煩我,到底也沒欠我什麼;我也沒記恨父親,沒故意給父親使絆子。”
柳孟炎舒了口氣,忙道:“爲父如今喜歡你的很,哪有厭煩你?爲父是想通了,看着你就跟看着你大弟弟一樣,疼着你就跟疼兩個人似的。”
柳檀雲蹙了蹙眉,心想柳孟炎看她的時候就想起兒子,定是巴不得掐死她呢,笑道:“既然這樣,大弟弟該繼承了父親的家業,父親正好該將銀子給我,我替大弟弟收着。”
柳孟炎聞言,雖知今日是大年三十晚上,但到底不捨得那銀子,不由地紅着眼睛落淚道:“你生下來白白胖胖的,你大弟弟瘦骨嶙峋,手腳也沒長好。但凡你在孃胎裡讓着他一些,也能叫他平平安安地生下來。”說着,揭了自己的傷疤,動了傷心處,就不住地落淚,半日偷偷望了眼柳檀雲,見柳檀雲斜睨向他,竟像是看不慣他這伎倆一般,於是擦着眼睛道:“那會子又恰逢你祖父的六十大壽,爲父是有苦也沒處傾訴,又怕旁人聽說了說給你祖父聽。”
柳檀雲百無聊賴地敲着炕桌,忽地聽到外頭鳳奴的聲音,知道箱子搬來了,便對柳孟炎笑道:“父親,若不是大過年的不好,女兒也陪你哭天抹淚演戲了。今日耽擱不得,便趕緊着吧。”說着,便要起身。
柳孟炎猛地抓住柳檀雲手臂,眼中露出兇光,咬牙道:“你這丫頭,半點也不爲你弟弟想嗎?”
柳檀雲笑道:“想啊,日後我自會給了清風銀子,興許,我給清風的比父親能留給他的還要多。”說着,將自己的手臂掙扎開,“但是親兄弟還得明算賬,父親心裡倒是算得清楚,還記着我剋死大弟弟的事,那也該記清楚了若沒有我,清風如今還不知怎樣呢。我行事素來是明碼標價,這事了了,最好銀貨兩訖,我的銀子,一般人可是欠不起的。”說着,也不起身了,就坐在炕上,託着臉笑道:“給父親一盞茶的功夫想一想,到底是要高高興興地給,還是叫我凶神惡煞地搶。其實女兒要銀子也沒處使,還多佔了些地方沒得礙事。說句心裡話,女兒就是樂意看父親心疼的樣子,很痛快。”說着,就當真盯着柳孟炎看,見他臉上不住地猶豫遲疑,嘴角浮出一抹笑,暗道等到柳孟炎用不着她的時候,想看柳孟炎這麼糾結的臉,可就見不到了。
柳孟炎心思百轉,這麼些日子以來因柳檀雲周全的看護教導柳清風而沉在心底的厭惡又浮出水面,心裡設想着柳檀雲究竟會如何,一邊想着柳檀雲不敢魚死網破跟他力爭到底,一邊又覺柳檀雲能施計替他解圍叫何家更得太子信賴,未必沒有法子搶了他的東西。況且,自己拿殺手鐗都使出來了,若是旁人,要麼狡辯要麼慚愧,哪有似柳檀雲那般不在意的。
聽着柳檀雲敲桌子篤篤的聲音,心裡七上八下的,最後隱約覺察到一盞茶的時間到了,便咬牙道:“你拿去吧——只記得,不能便宜了何家人,要多照顧你弟弟。”說完,又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一星半點東西,值不了多少。
柳檀雲收回手,笑道:“父親當真慷慨,父親可要過去瞧瞧?”
柳孟炎搖了搖頭,哪裡捨得去看。
柳檀雲起身去叫穆嬤嬤等人進來,柳孟炎看見穆嬤嬤,不由地一愣。
柳檀雲說道:“總要有個見多識廣的人瞧瞧什麼是違禁之物,若有,趁早拿出去改了。這會子各處過道穿堂的門鎖了,也沒人知道這邊的事。”
柳孟炎坐在炕上,也不言語,揮了揮手,只覺得自己的一腔心血白費了。
柳檀雲領着自己的親信過去收東西,畢竟人多,且早有準備,約莫一個多時辰,便東西收拾妥當了,揀出來一些要改掉的東西后,便將箱子全擡到柳檀雲院子裡去。
呂氏早回來了,因柳孟炎發話,不敢進了裡屋,此時見一箱箱東西擡出去,心裡肉疼個沒完,見柳檀雲出來,雖不說話,卻也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柳檀雲恰聽到外頭的梆子聲,便對柳孟炎兩口子笑道:“父親、母親,新年好,恭喜發財啊。”
呂氏撇了撇嘴,也不看柳檀雲,只等着柳孟炎說話。
柳孟炎下巴蠕動了兩下,瞟了柳檀雲一眼,喪氣地道:“你也看過我心疼的樣子了,趕緊地給我還回來吧。”
柳檀雲一怔,乍然聽柳孟炎說這有些孩子氣的話一時醒不過神來,又見柳孟炎等着她說話,丟下一句“出了十五再說”,掉頭就走了。
柳孟炎聽柳檀雲這話還是有讓步的餘地,眼珠子轉了轉,忽地明白軟硬不吃的柳檀雲吃哪一套了。
更新超快,請按“crt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