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昭然若揭
因見那人身量不高,想着歲數不大,又覺他走路姿態有些怪異,不似臨近的莊稼人,柳檀雲與小一就要瞧瞧那人是誰。
柳檀雲領着人在門口等着,一邊等一邊想着還是鄉下好,若在京裡,哪有人會叫她在大門口站着給人看,也只有在鄉下沒有這麼多規矩。
待那人走進了,卻見他步履蹣跚,似乎是長途跋涉而來。
柳檀雲瞧見顧昭一身單衣,面色發青,頭上因沒有氈帽,頭髮上就結成小小的冰柱,薄薄的眼皮上淡藍的血管成了綠色,原發顯得眼皮單薄。
顧昭單薄的眼皮眨了眨,睫毛上掛着霜凌,笑道:“你等我?”聲音就似許久不曾開過口一般,帶着生硬晦澀。說完,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
柳檀雲瞧見顧昭下半截衣裳被凍得硬邦邦的,隨着他到底,那衣裳上隱隱傳來冰柱被壓碎的破裂聲。
柳檀雲心想這人當真有能耐,瞧着竟似自己個一人慢慢走來的,也不怕半道被人抓去賣了。回頭望了眼柳家的硃紅大門,不由地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還當真是應景。”也不知是冷笑還是怎麼着,只覺得自己說的這話有些耳熟,彷彿是曾經的顧家少爺說過的。也不去多想,轉身向大門走去,由着小一叫人將顧昭擡進宅子,又親自去跟柳老太爺說這事。
柳老太爺聽說顧昭一個人尋上門來,就道:“也不知他還來尋咱們做什麼,若是缺了銀子,自去找他姑姑就是。”
柳檀雲說道:“看他衣裳單薄的很,也沒穿靴子。”
柳老太爺沉默了一會子,心想顧家這是叫睿郡王、顧大少爺等人搜刮的一乾二淨了,只怕柳孟炎也沒少從顧老太爺手中搶了銀子。
柳檀雲見柳老太爺沉思,有心趁着何老尚書不在試探一番柳老太爺,便道:“祖父,不知厲叔叔什麼時候來?”
柳老太爺一怔,笑道:“你又問你厲叔叔做什麼?難得你見着一個人會老實起來
。”
柳檀雲笑道:“祖父叫厲叔叔領了他兒子來可好?”
柳老太爺望着柳檀雲,問:“你又問你厲叔叔的兒子做什麼?”
柳檀雲笑道:“虎父無犬子,厲叔叔這般正直磊落,他兒子也不差。既然祖父閒着,又是厲叔叔的老師,便連着厲家哥哥一起教導就是。這麼着,我也能跟着厲哥哥學習一二,不至於一無是處。”
柳老太爺笑道:“你若說自家個一無是處,那循小郎豈不是更一無所成?人家可處處拿了你這麼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天才作榜樣呢。”
柳檀雲嗔道:“又說他做什麼?祖父就叫了厲哥哥來,叫厲哥哥跟我們一起讀書。”
柳老太爺盯着柳檀雲看了一會子,見柳檀雲目光真摯,忽地一笑,拉着柳檀雲在他對面坐着,問道:“你又怎麼了?放手叫你三嬸去招待人,又不忙着收拾這宅子,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
柳檀雲堆笑道:“我還沒長成人呢,哪有什麼行事……祖父,你說厲叔叔家算不算好人家?”
柳老太爺唏噓道:“厲子期是好人,他兒子也不差,只是他家算不得好人家。 ”又追問道:“你這丫頭到底打了什麼算盤?我知道你素來心思大,早先年紀小的時候還鬧着要見你厲哥哥,可是你從哪裡聽說你厲哥哥的事?”
柳檀雲待要開口,忽地聽一人笑道:“厲哥哥?我們家循小郎打小就叫雲丫頭循小郎循小郎地叫着,得叫她改口叫哥哥才成。”
柳檀雲一驚,忽地瞧見何老尚書從書房隔間裡出來,心想何老尚書當真將這當自己家了,累了就在這邊歇着了。
何老尚書一邊舒展筋骨,一邊笑道:“雲丫頭爲何要見厲家小子?我與你說,那厲家小子我見過一回,木訥死板的很,雲丫頭見了他,定要生一肚子氣。”
柳檀雲笑道:“眼見爲實,我就不信厲哥哥是那樣的人。”
何老尚書嬉笑着學着柳檀雲說話:“我就不信厲哥哥是那樣的人
!”學完了,又對柳老太爺道:“女大不中留,你這丫頭前幾日還追着循小郎問要誰做媳婦,一轉眼,又要見什麼厲哥哥了。”
柳檀雲忙道:“誰追着他問了?”說着,心想何循是怎麼跟何老尚書說的,怎就成了她追着問了?
柳老太爺瞧見柳檀雲羞惱地紅了臉,便對何老尚書道:“你當檀雲跟你家循小子一般臉皮厚的要命?莫要拿了這事逗她,本來她就常留在我身邊沒得她母親的教誨,若你再教唆壞了她……”
“那就叫我們家遭殃唄,我認了。”何老尚書說着,又有意衝着柳檀雲笑。
柳檀雲氣完,心想何老尚書這話算是說明白,那自己個也不用客氣了,於是拉着柳老太爺道:“祖父,就叫厲哥哥來嘛,你不叫厲哥哥來,我就上他家去。”說着,有意撅了嘴。
柳老太爺臉上的笑意淡了,說道:“你莫胡說,你厲哥哥家……”
何老尚書道:“你厲哥哥家規矩大着呢,你嬸子那是一輩子大氣都不敢出。他們家的媳婦都不能上桌吃飯的。”
柳檀雲道:“我不怕。”心想厲家規矩再大,她不依,也沒誰能拿捏了她。
何老尚書一怔,原先只是逗着柳檀雲玩,此時聽着這意思,她竟是心裡明白“女大不中留”的意思了,因知曉柳檀雲不曾見過厲子期的兒子,便想這女孩兒就是比男孩懂事早,何役還是個只會玩的孩子,柳檀雲就早早地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於是有意本着臉讚許道:“好孩子,既然你不怕,就領了循小郎一起去,我們家也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
柳檀雲聽了何老尚書這無賴話,心裡氣得了不得,又去拉着柳老太爺撒嬌。
柳老太爺被她纏得煩了,便道:“女孩子家家的,說這些也不怕人笑話。萬事有祖父呢,還能虧了你?”
柳檀雲便追問道:“祖父當真不虧待我?”
柳老太爺笑道:“你何爺家的丫頭你想打發就打發走了,你說我虧待你沒有?”
柳檀雲哭喪着臉道:“那也不成,誰知等會子人家要送了什麼人?”說完,因這話又顯得太過老成,就住了嘴,心想自己原本只想試探一兩句,怎隨着這兩個老爺子就說了這麼多,想着就在一旁呆站着
。
何老尚書笑道:“行了吧丫頭,你何爺我看着你長大,還不知你這丫頭年紀雖小,心裡卻門清,既是這麼着,你還在我面前裝什麼乖巧?你不知頭回子見面你偷偷盯着人家美貌小子看,我心裡就樂壞了,心想柳老頭倒了大黴了,就有了這麼個孫女,日後定成禍害。後頭想想一輩子老友,我就替你祖父解圍吧,總不能叫他英明一世有個嫁不出去的孫女吧?於是才捨己爲人地想叫你禍害我們家循小郎去。”
柳檀雲聽何老尚書當着她的面說明白了,心裡越發不自在,暗道何家就罷了,偏還是何循,她瞧着何循長大的,何循還尿過她的牀,這怎麼想着怎麼彆扭。
柳老太爺見何老尚書跟柳檀雲說了,便道:“我家檀雲素來說的話沒有落空的,想來你兒媳婦就要送了人過來了。”
何老尚書笑道:“她再送了人又有什麼用?放心吧,循小郎的大姐姐替他們做主呢。”
何老尚書這話,便是太子妃要替何循、柳檀雲賜婚的意思。
柳檀雲叫道:“祖父,循小郎還尿過的我的牀,我不要他。祖父,不如換成厲哥哥吧?”
柳老太爺皺着眉頭道:“好了好了,這事日後再說。不許再提,免得人家笑話。”說完,又對何老尚書道:“此事容後再說,免得先說了,孩子見面尷尬,且……你家裡頭不比朝堂簡單。循小郎的親事又是要太子妃來定,這麼着,可就成了誰更得太子妃青眼的事了。想來你們家也要鬧一場,爭一爭。我們家檀雲也慢慢再看着,難道只許你們家挑挑揀揀,我們家檀雲就要等着被你們挑不成?”說着,又安撫地拍了拍柳檀雲肩膀,心想不該叫柳緋月定這麼早親,連帶着柳檀雲也七早八早地開始想婆家的事了;又想日後該叫柳檀雲多跟沈氏來往,這般有個正經的女人教導,將來也不至於叫人笑話;今日的話如今能說,若再過兩年成了大姑娘模樣,就說不得了。
柳檀雲忙接着柳老太爺的話道:“那我自己挑。”說着,又殷勤地給柳老太爺捏肩膀。
許是有意跟何老尚書玩笑,柳老太爺就笑道:“那你就自己挑,若是循小郎不好,咱也不要他。”說完,又鄭重地跟柳檀雲道:“出了這個屋子,對着誰都不能說這話,日後有話也只揹着人對着我說
。不然叫旁人聽見了,那可不得了。眼看快成大姑娘了,還一點女兒家的樣子也沒有。”
柳檀雲忙笑着答應。
何老尚書笑道:“難道我們循小郎還怕雲丫頭挑花眼不成?”待要再打趣柳檀雲兩句,便見柳思明進來了。
柳思明進來道:“顧家小少爺要來拜見老太爺,聽說顧小少爺一路走來,腳趾甲被凍掉了兩個,一隻腳上的小腳趾也沒了。只怕臉上腳上也要生了凍瘡。”
柳老太爺嘆息一聲,心想顧家小子竟是這麼心智堅定,便道:“領進來吧。”說完,又對何老尚書道:“咱們兩家也沒有這樣的孩子了。”
何老尚書笑道:“那可不是,誰捨得呢?只顧家小子來做什麼?”
柳檀雲因聽了柳老太爺的話,心想柳老太爺到底還是鬆動了,也給了她一些餘地,於是心裡鬆了口氣,想着這事只要還有餘地,她就能磨着柳老太爺改了心意。這般,不耐煩再在這邊看顧昭,便先一步向外頭去。
到了外頭,只見顧昭雖極力保持風度,但仍舊腳步蹣跚,一步步帶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般。
顧昭瞧見柳檀雲出來,就笑道:“你長高了。”
柳檀雲說道:“跟誰你來你去的,日後要叫我姑娘。”說着,想起柳思明說顧昭沒了一根腳趾,便道:“好好留在京裡哪裡不好?二嬸還能忍心看着你餓死?沒事出來演這出苦肉計給誰看?仔細這麼一冷一熱將自己的小命賠進去。”除此之外,對着這少年也說不出旁的,轉身便向自己院子去。
柳思明咳嗽一聲,因顧昭隻身一人走來,便也有些佩服他,又憐憫他年幼,便道:“我們姑娘就這個性子,話是難聽一些,也是好意。顧小少爺快進去吧。”
顧昭笑道:“多謝。”於是便進了柳老太爺書房,進去了,對着柳老太爺、何老尚書又一一磕了頭,因書房裡火爐燒得很旺,於是被凍了一日一夜的臉面還有四肢又脹痛起來,不由地就想起柳檀雲說的“一冷一熱”。
柳老太爺問:“你來這裡,就叫你母親隻身一人在家?”
顧昭跪在地上道:“母親削髮爲尼,出家去了
。”
柳老太爺嘆道:“她也能忍心捨得下你。你堂兄便叫你自己走來?你走來又做什麼?”
顧昭磕頭道:“如今顧家鮮少有子弟爲官,便是走上仕途的,也多是買來的閒散官爵。孫兒想要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是以想拜在伯祖門下。”
柳老太爺笑道:“你心志高遠,這自是好事,只爲何要拜在我門下?難道旁人就不成嗎?你要讀書,你姑姑也不缺供你讀書的銀子。”望了眼顧昭身上的衣裳,又想柳仲寒再怎麼攔着小顧氏,也不至於連件厚衣裳也沒叫人捎給他。
顧昭伏在地上,摸着地上厚厚的氈毯,只覺得掌心也脹痛起來,五指合不攏一般,坦然道:“便是孫兒拜在旁人門下,沒有伯祖點頭,孫兒也考不了科舉,便是榜上有名,也定然不會被錄用。”
柳老太爺笑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上輩的事總不甘你的事。但你要讀書要考功名,我只會誇你一句有志氣,卻不會收你做學生。”
顧昭似是早有預料一般,也不氣餒,又磕頭道:“孫兒早先求了厲大人,厲大人說,只要伯祖答應了,他便破例收了孫兒做學生。”
柳老太爺見顧昭竟是有備而來,與何老尚書相視一笑,心想顧昭定是又費了一番心思才說動了厲子期,顧老太爺當初陷害了厲子期,厲子期又是柳老太爺的學生,若厲子期都肯收了顧昭做門生,那豈不是等於昭告天下,告訴天下人柳家跟顧家冰釋前嫌了,便道:“既然子期要你做了他的門生,我自是不能阻撓,只是我也並不會去信告訴他如何做。你如今身上有傷,且在這邊休養一些時日,待雪化了,便回京裡吧。”
顧昭因要見柳老太爺,生怕衣衫不整,於是未免腳趾包紮後穿不進鞋子,便沒有包紮傷口。此時因書房裡暖和,那斷掉的腳趾就痛癢起來,讓他忍不住在跪着的時候蠕動了一下,頭髮上沒有擦掉的冰柱融化,就有細小的水珠滑落到臉上。
“孫兒定然不會重蹈祖父、父親覆轍,還請伯祖憐憫,給厲大人一封書信,許他收我爲學生。”
柳老太爺揮手叫人將顧昭領下去,並不去搭理顧昭的話。
顧昭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到底太過疲憊,且年幼,於是就被柳思明、楊從容拉走了
。
何老尚書見顧昭走了,便道:“你說這孩子安的是什麼心思?看他的臉色,此番定是要大病一場了。”
柳老太爺搖頭道:“懶得去管了,只是這孩子到底還是年輕,想來再過幾年說話才能滴水不漏。他先說子期答應了,後頭又叫我去信。想來前頭那句是假的,若是我給子期去了信,子期便是沒答應他,也要勉爲其難地給我寫顏面,收了他。”
何老尚書說道:“這孩子也算不錯了,你瞧瞧一樣的年紀,我們家役兒成日裡只知道胡鬧,哪裡知道上進。”
柳老太爺笑道:“難怪人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早兩年,我也沒瞧出這顧家小子有這份心性,如今家道中落,才顯出他來。想來,後頭他費盡心思轉而要拜在你門下也不一定。”說完,想起臨來時,戚氏提起柳仲寒房裡一丫頭有孕的事,心想戚氏這是早早地跟他提了,待日後那那丫頭出了什麼事,只怕戚氏話裡話外就該說是柳孟炎搞的鬼了。
何老尚書笑道:“他這番若是安然無恙,也算大難不死。若是他要拜在我門下,指不定我就收了他呢,畢竟這樣的孩子也少見。我跟他無冤無仇,也不怕什麼養虎爲患。”
柳老太爺笑道:“是不是虎還不一定呢。”
此處雖是山野之地,但柳家的宅子跟何家的宅子修成一片,附着在雪山之上,亭臺樓閣綿延不絕,比之當初顧家的園子還風雅堂皇幾分。
那邊廂,被人送到客房裡的顧昭謙和地謝過了下人,客房裡爐火的旺盛,讓他渾身如灼傷一般,一陣陣發痛。
腳上的傷包紮好了,顧昭強忍住腦子裡的暈眩,笑着問:“不知你家的姑娘住在哪邊?”
那下人想也不想答道:“自然住在後頭,顧少爺莫胡亂走,仔細衝撞了姑娘,便是老太爺也救你不得。”
顧昭笑着說是,待那下人走後,摸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上果然起了凍瘡腫脹起來,心裡不由地想起顧老太爺臨終的話,心裡默唸着:我是顧家家主的孫子,配得上我的只有柳國公府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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