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少年心事
打過了棗子,何役一,出了氣,二,屁股上的傷口裂了,就安生地坐在地上,瞧着落了一地的棗子,撿了一顆在衣服上蹭了蹭,便拿到嘴邊啃。
何循遞了顆棗子給柳檀雲,只是笑,卻不怎麼說話。
柳檀雲接過紅棗,詫異地看着何循,見他穿着一身石青色衣裳,衣服上也沒多少樣,跟早先他身上常穿着的繡着蟲草的衣裳很是不同,就說道:“你怎地了?怎半日不見你說話?”
何循低頭道:“沒事。”
何役哧了一聲,說道:“你問他?他得意呢,看着我被父親打了,後頭又跟着母親進宮見了太子妃姐姐。”
何循插嘴道:“太子妃姐姐送了你一盒胭脂,我給你帶過來了。”說着,就從懷裡拿出胭脂盒子遞給柳檀雲。
柳檀雲接過來,見是一枚小巧的宮制盒子,白瓷上畫着蘭草,打開了,聞了聞裡頭的胭脂,見是桃做的,便笑道:“這是太子妃自己做的?聞着不像是宮裡胭脂的味。”
何循笑道:“是我太子妃姐姐做的。”
柳檀雲見何循話不多,便將胭脂遞給小一,心想這外頭拿來的胭脂她是不會用的,然後盯着何循看,半響,對何役道:“看你還說不說他沒受教訓,指不定你沒瞧見的時候他捱得比你還多呢。”
何役聞言,便也看向何循。
何循忙道:“沒有的事。”
何役嗤笑道:“誰愛管你有沒有,紅葉回家去了?”
柳檀雲答道:“今日回去了。”
何役起身道:“你們家連個一起玩的人都沒有,沒意思的很。”說着,心想何老尚書此時顧不得他,便溜出去玩一圈再回來。想着,便起身向外頭去。
柳檀雲忙叫小一喊了何役的人跟着,又自己拿了籃子挑地上的紅棗,揀着好的,準備叫人給柳老太爺送去。
何循踢着地上的棗,見柳檀雲不再追問,便道:“你怎不再問我?”
柳檀雲頭也不回地笑道:“小孩子一輩子就沒個聽人說話的時候,問也白問。”話音才落,就覺何循拉了她的辮子,於是轉過身來,見何循鼓着臉,想了想,便道:“到底是怎地了?”
何循學着柳檀雲的語氣道:“小孩子一輩子就沒個聽人說話的時候?”學完了,便又道:“你該敬着我纔是,我可是你的……”說着,臉上微微泛紅。
柳檀雲心想上回子還是好端端的,怎這會子又鬧脾氣了,便道:“我給你做了衣裳還有鞋子。”
何循道:“那些老媽子也會做。”
“那我能不做了?”
何循忙道:“自然是不能了。”說完,又絮絮叨叨地道:“你放心,我替你哄着母親呢,母親知道你能幹,對我也好,她不討厭你。”
柳檀雲點頭嗯了一聲,心想何循還是聽話的。
何循又看了眼柳檀雲,然後學着何役坐在地上,撿了顆棗子在手上掂着,也不看柳檀雲,說道:“雲妮,太子妃姐姐說你太能幹了。”說完,瞧了眼柳檀雲。
柳檀雲不以爲意地點了頭,心想若是太子妃此時說她太能幹了,要不得,自己要不要再砸上何家門?忽地就覺額頭上一疼,然後瞧見何循揪着自己的劉海,便伸手將他的手拍開,說道:“你做什麼?”
何循不滿地道:“太子妃姐姐說你太能幹了,我將來指不定是個吃軟飯的。大哥看了駱丹楓的文章,也說我跟駱丹楓比還差得遠呢。”
柳檀雲笑道:“你沒事跟駱丹楓比什麼?”
何循道:“他是你妹夫,難道我不該將他比下去嗎?”
柳檀雲點頭道:“該,但是也不是這麼個比法。”說完,心想就因太子妃還有何徵的話,何循又悶悶不樂了半日,果然她這假小孩就比不得真的,縱是柳孟炎說再多,她也不在意。
何循問道:“那該怎麼比?”
柳檀雲笑道:“小孩就該比誰討人喜歡,你討人喜歡,就比他好。”
何循哧了一聲,站起身來,負手道:“你哄誰呢,我是你哥哥,日後再這樣沒大沒小的說話,我便罰你。”裝腔作勢完了,又想起太子妃的話,太子妃說柳檀雲比他懂得多、比他有膽量。因想起這話,心裡就有些發虛,雖說跟個女孩比有些失了顏面,但在柳檀雲面前擡不起頭,那像是什麼話,想着就要去發奮讀書,於是又說道:“我要去做功課,你給我紅袖添香去。”說着,將手遞給柳檀雲。
柳檀雲暗中撇了下嘴,心想何循換了這麼身素淨衣裳,定是想將自己襯得老成一些,拉着何循的手起身,覺得正好親自將棗給柳老太爺送去,便跟着何循去。
走了兩步,何循扭頭問柳檀雲:“雲妮,你喜歡厲害的人嗎?”
柳檀雲道:“比我厲害嗎?”
何循猶豫地道:“比你厲害。”
“不喜歡。”說完,柳檀雲瞧見何循的臉白了白,便笑道:“這要看人的,比如清風,甭管他有沒有我厲害,我都喜歡。”
何循笑道:“那我呢?”
柳檀雲一愣,見何循目光灼灼,便笑道:“你跟清風一樣。”
何循聽了這話,鬆了口氣,然後不屑道:“誰跟清風那小子一樣。”
到了賞樓下,就見柳仲寒已經走了,只有柳老太爺、何老尚書,兩個老人在樓前棚子下吃茶說話。
何老尚書瞧見兩人回來了,便笑道:“怎不在外頭多玩一會子?”
柳檀雲笑道:“循小郎要讀書呢。”
何老尚書笑道:“原來是循小郎要上進了,去吧,你的書你柳爺吩咐人擺在屋子裡頭了。”
何循嗯了一聲,便板着臉,故作沉穩地進了書房,拿了書本出來,便坐在一旁看書。
柳檀雲拿了何循的筆墨出來,一一擺好,然後磨墨,最後無聊地拿着筆在紙上隨便描畫,忽地聽外頭柳老太爺提了厲子期,便側着耳朵去聽。
只聽外頭柳老太爺道:“子期還是那麼個性子,當初看他一片丹心與那些阿諛奉承之人不同,便疼惜他的很。如今看來,當初那般護着他,卻是害了他。”
何老尚書長嘆道:“這也怪不得你,我也喜歡他那性子,小人見多了,他這樣的正人君子實在叫人不得不喜歡。況且,那顧家小兒便連我當初都動了憐才之心,更何況是子期?世上能見着幾個小兒有那般心智,口口聲聲便是凍死在路上,也要替祖父父親來跟你賠罪。又有一身不輸給旁人的才學,又揚言自力更生。聽說那顧家小兒當街賣燈籠麪人之時,還不忘讀書。想來子期見到這情形,難免感觸自身經歷。想當初,若不是你一力提攜,他如何會有今日。只怕子期心裡只當他也如你一般,要大公無私地爲陛下留住棟樑之才呢。只是你當真要跟他斷了師徒之情?”
柳老太爺道:“昨日他來,我是這般盤算的,也曾要寫下字據跟他割席斷義,後來還是不忍心下筆。”
何老尚書笑道:“只怕昨日你也沒說服他?”
柳老太爺笑道:“我是當真自私自利,想要跟顧家撇清干係。這話跟你說得,跟他就說不得。我總是他老師,這般叫我在學生面上坦坦言因顧家便不肯待見顧家小兒的話,我哪裡能說得出口。且昨日他走了後,又叫人來跟我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叫我好好管教家中兒女。我又聽說昨日緋月領着駱家那小丫頭跟顧昭吵嚷了一回,後頭還有人打了顧昭。想來,我在子期眼裡也不過如此,不過是個無膽鼠輩,懼怕一個黃毛小兒翻身報復,且又教子無方、仗勢欺人。”說完,想起跟厲子期不輸父子的情分,便又嘆息連連。
何老尚書笑道:“你該嚇唬嚇唬子期,就說顧家老東西沒整倒他,顧家小兒是孫繼祖業,要替顧家老東西整垮了他,好叫顧家老東西含笑九泉呢。”
柳老太爺撲哧一聲笑了,說道:“哪有那樣糊塗的人,難不成自己沒做完的事,就叫孫子全部做一遭?”
何老尚書道:“雖說吃一塹長一智,子期比早先懂得了些人情世故,但那顧家小兒在他看來,身上又都是好處,沒有一絲短處,你再怎麼勸他,他也不聽。反倒疑心你小肚雞腸,若是你狠得下心來,叫他受了些挫折,懂得他離不開你,他自然又會回來。但這般回來後,這麼個識時務的厲子期,便不是你喜歡的厲子期了。”
柳老太爺嘆道:“你說的是,左右爲難,倒不如就再心狠一些,就寫了字據,跟厲子期割席斷義。”
話沒說完,忽地外頭人說:“老太爺,厲大人吃醉了酒,來尋老太爺請罪了。”
柳老太爺待要起身,想起方纔的話,便道:“送出去,不見。”
何老尚書笑道:“不知子期是來負荊請罪,還是來興師問罪的。總之,我瞧着子期是非要殉在自己的道上不可了。”
柳老太爺嘆息一聲,說道:“請了厲大人進來,到底如何,今日就跟他說清楚,你且給我做個見證吧。”
屋子裡,柳檀雲聽柳老太爺這般說,便要擱下筆,去窗邊等着看厲子期來,忽地瞧見何循一直在瞪她,便笑道:“循小郎,你做什麼?”
何循放下書,說道:“我一直倒着拿書,你也沒瞧見。”說着,瞥了眼柳檀雲不自覺畫下的山水,又哼了一聲,說道:“我叫你來紅袖添香,你都沒留意過我。”
柳檀雲拿着毛筆的手一頓,笑道:“我知道你一向自律,哪裡敢多看你,唯恐打攪了你讀書。”
何循嗔道:“胡言亂語,你是存心要敷衍我,纔沒瞧我。”
柳檀雲笑道:“你別胡鬧。”
何循道:“誰胡鬧了?”
柳檀雲見今日何循怪的很,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便要向外頭去。
何循快走兩步拉着柳檀雲,將她拉回來,說道:“你看着我讀書,別胡思亂想。外頭祖父跟何爺說話關你什麼事?我纔是正經。”
柳檀雲端詳了何循一回,笑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做什麼我只能盯着你看?”
何循嘟嚷道:“果然你是不耐煩看見我的,我做什麼,你都不樂意去管。我幾日不來,你也不催着祖父領了我來;你就管着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就不肯管我。”
柳檀雲眉心微蹙,心想何循怎也這般多事了,想着外頭柳老太爺心情不好,未免跟何循吵起來,擾到柳老太爺,便對何循道:“你讀書,我畫你,好不好?”
何循見柳檀雲服軟,便點了頭,嘴裡嘟嚷道:“走神的時候畫山水,你心裡要那麼多丘壑做什麼?”說完,望了眼柳檀雲,見柳檀雲搬了海棠繡墩坐到他對面,便端正地坐好,嘴角掛着兩分得意。
柳檀雲咬了下嘴脣,心想這何循大了,也難伺候了。提了筆,打量了何循一眼,不由地一愣,然後開口道:“你笑一笑。”
何循嗔道:“我讀書呢,哪裡能嬉皮笑臉的。”
“笑了畫出來好看。”柳檀雲說着,瞧見何循笑了,便在紙上寫下“溫文爾雅循小郎”幾字,然後便在紙上勾勒何循的眉眼,自己看了看,心想何循這皮囊當真是“溫文爾雅”。
將何循的眉眼畫出,就聽外頭人說厲子期來了,便微微分神,將頭向外轉,忽地覺得下顎上一暖,擡頭,就見何循伸手將她的頭轉過來。
柳檀雲笑道:“我就瞧一眼,誰不知道看你纔是正經。”說着,又接着畫何循嘴脣,擡頭望了眼何循,打量着他兩片薄脣,說道:“這嘴脣怎薄了?”不討人喜歡了。
何循摸着自己嘴道:“我一向都是這樣的。”說着,聽到外頭厲子期揚聲喊了一聲老師,心裡好奇起來,便也向外看去,瞧見柳檀雲戲謔地看他,便對柳檀雲道:“你也來瞧瞧。”說着,就拉了柳檀雲,兩人一起躲在窗後頭看外頭。
只見外頭厲子期跪倒在地上,一張臉通紅,一看便是喝了許多酒。
厲子期磕頭道:“一場師徒,老師當真要跟學生斷了師徒緣分?”
柳老太爺嘆道:“你已經大了,既然是你自己選的,那就由着你吧。”
厲子期聞言,不由地落淚道:“老師,當初學生滿腹才華,卻因得罪權貴名落孫山,若不是老師,學生今生也沒有那福份金榜題名。以己度人,學生如論如何,也不看昭兒走了學生的老路。”
何老尚書笑道:“子期,你醉了。顧家當初陷害你,你老師爲救你險些將一輩子拼搏出來的前程都填進去。你忘了這事了?”
厲子期慷慨道:“老尚書,非是子期不知老師大恩,實在是昭兒不過是個懵懂學童,與他祖父所犯之事沒有干係。況且他爲人很是自尊自強,寧肯到街頭賣手藝度日,也不肯受了他姑媽接濟。這樣的弟子,學生實在是疼惜的很。”
柳老太爺自嘲地笑笑,心想這事若擱在旁人身上,指不定他也要動了惻隱之心,出手助了顧昭,只是輪到自己,不說顧昭,單說顧家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便叫他望而卻步;當初丟下狠話跟顧家斷了來往,難不成爲了顧家子孫日後的前程,他還要一個個跟睿郡王府、靖國公府的人說情,求他們不要計較早先顧老太爺的事?睿郡王府、靖國公府甚至是駱侯府的人可都是盼着顧家不好的。
想着,柳老太爺便對厲子期道:“你當真不肯舍了顧昭?”
何老尚書見柳老太爺不肯跟厲子期直說自己的顧忌,嘆了口氣,又見厲子期一臉男子氣概卻淚流滿面,便道:“你該體諒你老師的難處,顧家不獨是一房人,先不說這般必要得罪了其他顧家人——顧家可沒人樂意瞧見顧昭翻身,只說顧家其他人跟柳家一般都是親戚,若顧家其他人纏上來,那該如何處置?難道顧家其他人也要你老師照顧着?外頭人若不明就裡,只當柳家顧家好的好,便自作主張地給你老師顏面照拂了顧家,顧家又出了事,這事又算到誰頭上?顧家可是積重難返,這幾輩子養下來的陋習,不是一會半會就能改了的。”說完,想起人家說顧家如今的家主又重振祖風,養了些孌童在府上,便忍不住鄙夷地哼了一聲。
厲子期聞言愣了,半響道:“老師因怕被顧家連累,便棄顧昭於不顧?”
柳老太爺不待何老尚書替他說話,便道:“我已經是仁至義盡,由着他姑媽照拂他了。既然他早先受了,如今不肯再受,我自問對得起自己良心,旁的再不肯做,也算不上是棄他於不顧,更沒有趕盡殺絕。”說着,想起顧昭教柳仲寒在外頭養個孩子引誘柳孟炎出手、逼着他心軟,不由地就又苦笑起來,心想顧昭的心太大,若是旁人,他會讚一句有志氣,若是顧昭,他倒是當真會如何老尚書所說,疑心顧昭是要完成顧老太爺未完成之事。
厲子期自從被柳老太爺收爲學生後,便一直當柳老太爺是不拘一格愛惜人才之人,此時見顧昭不過是個十幾歲少年,就讓柳老太爺顧慮重重,便有些失望地頹然坐在地上,嘆息道:“老師老了,不似年輕時那般意氣風發,敢作敢當了。”
柳老太爺嘆道:“你說的是,我如今還不知能剩下幾年活頭,只盼着將家內收拾齊整,便能含笑九泉了。便是你,我也不耐煩多管了,雖不至於在外頭斷了跟你的師徒名分,但你該知道,我如今老了,沒有精力再護着你了,日後該如何,你自己思量着辦吧。”瞧着厲子期也四十幾歲了,便想若是當初他沒有那麼一腔熱血地忙於外事,分了一半心,護着柳孟炎莫叫柳太夫人害了他,也能免得柳孟炎不那麼油滑兩面三刀;若是將柳仲寒領到身邊教導,柳仲寒也不至於那麼百無一用,叫他恨不得死的時候將柳仲寒也捎帶上。
厲子期擦了臉,說道:“學生想將昭兒薦給昔日同窗,叫那遠在江南的同窗教導昭兒,不知老師意下如何?——那同窗不知京裡柳顧兩家的事,昭兒日後如何,還看他自己的本事,總歸顧家那他是留不得了。”
柳老太爺心裡啪地一聲,似是鬆了口氣,又似失望一般,心想厲子期也學會圓滑一些,便點了點頭。
厲子期又給柳老太爺磕了頭,才磕磕絆絆地起身,扶着人向外頭去。
何老尚書笑道:“你盼着他知道迂迴,如今他便迂迴給你看。”
柳老太爺自嘲道:“瞧着他迂迴了,我這心裡又不是滋味。”說着,又對一丫頭吩咐道:“跟二夫人說,顧家少爺要去江南,想來顧家也不會給他準備什麼行李,便叫二夫人準備了送去吧,也算是咱們家仁義。”
那丫頭答應着,便去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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