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忙碌了一天,晚上睡下從來都是一覺到天亮的。
但是這晚她方矇矓欲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趙國茂怎麼會認得鐵石?一個激靈便清醒了。
是的,雖然虎臺縣裡差不多所有人都認得鐵石,這一次夷人攻城之後他的聲名更是顯赫,所有人見了他都會恭敬地上前叫聲“鐵石將軍”,但這裡面不包括趙國茂。
寧婉照顧他好多年,對趙國茂很是瞭解。他從小得病腦子壞了,學什麼都不靈光,吃飯穿衣這些最簡單的事做不來,十個數學了十幾年還時常數不對,就更不必說認人了。他能記得的人不過是趙太太、奶孃還有幾個長年近身照顧他的下人,當然還有自已。就是喜姐兒,他們也算是做了兩年夫妻,他也早忘記了。
想要趙國茂記住什麼,是要費許多工夫的,要一遍遍地指給他看,再反覆告訴他。因此他不大可能記得住鐵石,更不可能知道鐵石救了大家。
對於當初趙國茂一見面就認出了自己,寧婉一直覺得匪夷所思。現在趙國茂能認出鐵石,同樣是一樁奇怪的事。好在,因爲他的癡傻,並沒有人將他的話當成一回事。
只是這裡面的原因,着實讓人想不清。
寧婉輾轉反側了半晌,方纔睡着。不知什麼時候,她又回到了城牆上。
城下的夷人剛剛在一次拼力進攻後退了下去,一羣羣地坐在遠處休息,他們不知道城裡的箭已經很少了,因此依舊不敢留在射程之內。遼東冬天的原野上從來都是大雪覆蓋雪白乾淨的一片,如今夷人們就象一塊塊的骯髒落在上面,令人窒息,讓她立即覺得氣息都不通順了。
一聲□□猛然喚醒了她,寧婉趕緊拿着裁好的布條爲受傷的人包紮,便有人叫她,“趙家二少奶奶,你忙了許久,也歇一會兒吧。”寧婉一笑,“我還不累。”其實她累極了,這些日子夷人晝夜攻城,她便也跟着晝夜忙碌,身子從裡到外都乏得很。可是,這時候,大家不都如此嗎?要知道瘸子將軍,自入城以來就沒下過城牆!
虎臺被圍了大半年,安平衛也好,總兵府也好,朝廷也好,竟沒有派一個援兵過來,城內眼見着糧盡人絕,再也守不住了。
但是也沒有什麼,大家與虎臺共存亡就是!
寧婉想着,見一時沒什麼要做的,便退步到城牆上一凹處坐下閤眼休息,總要趁着難得的空閒時候趕緊歇歇積攢力量,夷人不知什麼時候就又攻上來了。
趙國茂突然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搖着她的手臂苦着臉說:“二少奶奶,我餓,我餓!我要吃桂花糕!”
現在哪裡還有桂花糕?寧婉就起身從懷裡拿出一塊高粱面黃豆麪混起來蒸的窩窩,“一早上讓你吃你不肯,現在可不許再耍脾氣了,趕緊吃了吧。”原來就在圍城期間趙太太病重沒了,寧婉從沒指望過趙國藩和趙國葆會照料趙國茂,因此每日上城牆時便將他也帶出來,夷人攻城時就能讓他在一旁躲着。反正在家中與城牆上並沒有多少區別,自己要是活不了,他也就沒人管了。
趙國茂縱是個傻子,可從小錦衣玉食長大,根本吃不下這粗礪的東西,眼下實在是餓得很了,只得委委屈屈地接了,卻又咽不下,只一點點啃着。
一陣肉香氣傳了過來,趙國茂立即擡起了頭,順手就將窩窩扔了,抓住一隻送到面前的烤雁腿,大口大口地吃着,還含含糊糊地說着,“真香!”虎臺縣裡能吃的牲畜早都殺盡了,大家都好久沒嘗過肉味了。
寧婉手疾眼快地接過窩窩,重新拿帕子包上收起來,現在城裡還有高梁大豆麪的窩窩,再過些時候恐怕就連這窩窩也吃不上了,又嘆了一聲氣,“大雁又回來了。”如果不是自空中飛過的大雁,城裡哪裡會有肉?豬羊牛不必論,就是戰馬也早殺了,就連過去隨處可見的麻雀早被大家想法子捉着吃光了,這些天大家都盯上了北歸的大雁,只是回來的大雁還不多呢,更不好射。
想想剛巧夷人南下時正是大雁南飛之時,現在正過了半年大雁回來。
鐵石就站在她的對面,身上的鎧甲冷冰冰的,人也冷冰冰的,可一雙眼睛卻在盔甲下亮閃閃的,將另一隻雁腿遞了過來,“一早上打的。”
一隻大雁能有多少肉?差不多都在兩隻腿上吧。現在都拿來給自己,他吃什麼?寧婉就搖頭說:“我一向不愛吃肉,而且我是鄉村裡出來的,從小吃高粱面的窩窩習慣了,根本不覺得苦。”
盧鐵石眸色深沉,他一向不大愛說話,只道:“讓你吃你就吃!”說着又將雁腿向前遞了一遞。
寧婉暗暗地嚥了一口唾沫,卻更加用力地搖了搖頭,“真的!我孃家是三家村的,你一定沒聽過那個地方吧,就在馬驛鎮旁的大山中,那邊的地種不了麥子,因此到處是成片的紅高粱,我從小就吃高粱米粥、高粱面窩窩長大的!”
“三家村?”盧鐵石重複了一句,猛然用凌厲的目光打量着寧婉,“你小時候是不是救過一個人?騎着馬摔倒在你們村口的?”
寧婉被他看得臉不禁有些紅,想向後退一步,可身後就是城牆,便垂下了頭。可他問的那件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事卻還記得,就輕聲答道:“是啊!好像是個冬天。對了,那年我受了傷,又被人誣賴,心裡十分氣悶就出了門,正好就遇到了一個人……後來我就將那個少年扶起來送到馬上,此後再沒聽到過他的消息。你竟認得他?”
盧鐵石並沒有回答,卻喃喃道:“原來如此,無怪我一直覺得你有些像!”
寧婉就奇怪地擡起頭來問:“像什麼?”
這時候趙國茂已經將一隻雁腿啃得乾乾淨淨,就拉着寧婉的手搖着道:“二少奶奶,我還想要。”
寧婉就將那窩窩再遞給他,“不許再要肉了,乖乖地吃窩窩!”
“不嘛,不嘛,我還要吃肉!”
“拿去!”鐵石將那隻雁腿塞給趙國茂,“去別處吃!”
趙國茂就拿着雁腿歡快地跑了。
寧婉心裡着實不好意思,“他其實什麼都不懂,就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其實連七八歲的孩子也不如呢。”
鐵石搖了搖頭,“你怎麼嫁了他?”
自圍城之後他們就認識了,後來更是往來頗多,雖然男女有別,但在守城時平日的那些規矩早沒有人在意了,如今大家敬重的是能夠擔起事情的堅毅女子,就像許千戶夫人也就是羊家大小姐那樣的,被許千戶扔在虎臺縣裡卻沒有哭鬧,反而拿起一把刀上城與男人一般守城。寧婉原也不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嬌花,正逢此時,不只當起趙家的家事,典史的事務,就連虎臺縣裡的事務也爲縣城裡擔起一大半來呢。
但儘管如此,他們在一處說的從來都是與守城相關的事,就算有一兩句帶了些別的,也只一帶而過,從來都是守禮的,現在盧鐵石就過了界了。
平常嫁娶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自己嫁給趙國茂還真是另有原因,寧婉從沒有對別人說過,趙太太自也不會說出去,便是有人猜測到一些,但也只能背地裡嘀咕,再不好拿到面上來嚼舌頭。
不過那些面子上的事兒寧婉早不在意了,便笑笑道:“我孃家窮,娘早沒了,爹又得了癆病,在趙家的莊子裡打零工掙錢,因此婆婆就認識了我。正巧趙國茂的奶孃身子不好,她看我心不壞就把我買回去給趙國茂做妾,替奶孃照料他,後來覺得我還算能幹,就將我扶了正,又把趙家交給我。”
“呯”地一聲,盧鐵石一拳砸到了城牆上,他縱是有力氣,但血肉之軀怎麼也比不了堅硬的磚石,手背上便冒出了血。
寧婉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剛剛裹傷的布沒有在手邊,又沒法從他身邊繞過去,便從衣襟上扯下一塊替他包紮,只當他是爲自己抱不平,就又道:“我婆婆人不壞,對我孃家也有恩情,我爹正是用她給的銀子最後才過了幾年好日子,連我大姑大姐家都跟着借了光,我心裡再沒有什麼不滿的。就是國茂,他只是不懂事,平日裡也肯聽我的話,因此只要我活着總會顧他。”
正說着,趙國茂又跑了回來,舉着雁腿道:“二少奶奶,給你!”
寧婉瞧着被啃得七七八八,只殘留着幾絲肉的雁腿哭笑不得,卻知道他吃到最後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總是好心,就點點頭說:“我不愛吃肉,你全吃了吧。”又囑咐他,“我正給將軍裹傷,你自己玩去吧,只是別跑遠了。”
盧鐵石僵着手臂讓她給自己包了傷,突然間她推到城牆上,整個人壓了上來,明亮的眼睛裡帶着近乎瘋狂的光,嘴脣差一點就碰到了她的脣,“你本應該嫁給我的!”
事出突然,寧婉嚇了一跳,但她並沒有叫出聲,只瑟瑟地縮了縮,然後閉上了眼睛。對面男子的氣息將她完全包住了,讓她一時間腦子裡竟一片空白。
三家村的人時常會說,做人要講良心,寧婉一向覺得自己夠得上這句話。羅雙兒、大伯、胡敦儒、封少奶奶他們都幫過自己,自己也會盡力回報。而她收了趙太太的銀子到了趙家,從來也都對得起趙太太。
趙國茂一向被她照顧得極好,趙家的典史職位,還有田產鋪子她也打理得極好,就是趙太太離去前也說放心自己。而且,在趙太太離開後,寧婉對國茂、對趙家還是一如既往,她早想過,自己活着,就少不了趙國茂一口吃的,自己無路可走了,趙太太也怪不到自己,寧婉什麼時候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是寧婉也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此時她還不到三十,正當年華,所有人都說她長得美,她自己看着鏡子裡的那如花一般的容顏偶爾也會有那麼一絲絲的感傷,特別是在爲趙家的種種爛事操勞之後,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哪怕能讓她稍稍放鬆一小會兒呢。
她也曾想過,自己的一生就要這麼過去了嗎?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說說心裡話也沒有人可說。
寧婉其實是遺憾的,只是她的遺憾從沒有表現出一點點,她將所有的思緒都藏在心裡最深處,就是她自己也很少去想。
但是這一刻,寧婉心裡藏着的東西就像燒水時的氣泡一般不停地冒了出來,她明白她其實早就仰慕對面的這個人了。雖然不懂得他爲什麼會說自己應該嫁給他,但是寧婉聽了這樣的話心裡竟立即想到嫁給他一定會很好很好的吧,他這個人表面瞧着冷冷清清的,但心裡其實挺會關心人的,這些日子他們在一處早就彼此知道了。而自己嫁了他,一定也會用心關切他,不讓他再過得這麼苦。
寧婉心裡還有一種感覺,她就是對自己也不願意承認,她知道他對自己特別好,他看自己的眼神總是不知不覺就帶有一種特別的意味,讓她每一見了心裡就呯呯亂跳。
也許他和自己真是有緣分的?
可只是一瞬間,寧婉就清醒過來了。自己已經嫁了趙國茂,而他也有妻有妾,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先前也曾有過男子誘惑過自己,趙國葆、高峻等等,每一次寧婉都是氣惱而憤怒的。作爲一個正好年華的美貌女子,她將之視爲恥辱,會毫不留情的痛罵回絕。但是今天,她心動了,也不願意對他說難聽的話。
微微猶豫了一下,寧婉睜開了眼睛,“不想將軍竟也會說笑話呢。”擡手輕輕一推,便將面前的人推了開去。
盧鐵石清楚地看到了她神情的變幻,心裡什麼都明白了,卻不肯去解釋,只順着她一推之力退了下去,卻依舊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要怕,我會將你送出去。”又指了一下跑過來的趙國茂說:“當然,還有他!”
趙國茂就笑嘻嘻地停住了,含着手指頭說:“二少奶奶告訴我你是好人,會救我們的。”
盧鐵石便點了點頭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