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敦儒辭官回了遼東,但他如今在何處寧婉並不知道,因此與鐵石先到了馬驛鎮上打聽。
鎮子上的人都認得寧婉,也知她嫁得好,如今更見她衣着不凡騎着高頭大馬回來,十分親熱,因見打聽胡敦儒就笑着告訴她,“你三哥如今接了許家的學堂教書呢。”
胡敦儒回鄉還不到一個月,沒想到他就已經接下學堂了!寧婉原還打算趁着三哥在胡家村裡賦閒時請他呢,就笑道:“還真快呀,竟沒在家裡歇一歇。”
大家就都說:“也是巧了,胡先生回來時,許老先生正要去南邊投奔兒子,正爲沒有人接手學堂憂心,見了得意門生就連宅子也借給他用了。如今,你三哥或免或降束脩,招了許多學生來讀書,比先前的學堂還興旺了。”
當年胡敦儒也是這樣做的!
寧婉點了點頭,便與鐵石牽馬走了過去,遠遠地就聽到了朗朗的讀書聲。
及到了許宅門前輕叩上面的鐵環,來應門的竟是古氏,荊釵布裙,並無一星半點富麗閒妝,手裡還抱着小兒子。
古氏就笑着將他們讓到屋子裡,“趕緊進來坐,他正在授課,此時倒不好叫。我去泡茶。”說着抱着小兒子下去了。
寧婉趕緊跟了過去,見古氏一手抱着兒子一手燒竈煮茶,就知如今胡家連個下人也沒有請。三哥俸祿自是沒多少,但三嫂的嫁妝可是不少的,現在過得如此清貧,顯然那些銀錢如搭在別處了,因此一面幫着弄水一面說:“我三哥的脾氣太梗直了,倒讓嫂子跟着受苦。”
先前她雖然認得胡敦儒,但也只是幾面之交,十分敬重他的人品,其餘倒沒有細想。現在與胡家成了乾親,熟悉了胡村長、乾孃還有三嫂等人,寧婉在依舊敬重胡敦儒的同時,也對三哥的家人多了幾分感慨。
就比如古氏吧,原來可是古太太從小嬌養在家裡的小姐,當初剛嫁給三哥時是那樣嬌滴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現在乍一看竟似鄉間粗手大腳的尋常婦人了。古太太心裡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
當然還有胡村長和乾孃,知道辛辛苦苦供着讀書的兒子棄官不做回鄉教書了,心裡一定不是滋味吧!
是以胡敦儒後來有那樣高的聲望,受到了那樣多人的尊敬,其實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努力,更是大家的犧牲。
好在古氏倒沒有什麼怨懟,笑着煮了茶說:“所謂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着走。’我既然嫁了你三哥,自然什麼都要隨着他的,無所謂什麼受苦不受苦的。”
世上女人多是如此的,寧婉聽了點點頭,就見古氏懷裡的兒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放在炕上的點心匣子,卻一聲也不吭,心裡竟有點酸,便打開了一個送到孩子面前,“喜歡那樣就吃吧,姑姑過些時候再買了送來。”
畢竟是小孩子,點心擺在了眼前就嚥了嚥唾沫,卻不伸手只轉過頭去看娘。
古氏自是心疼兒子,點了點頭,又見兒子吃得狼吞虎嚥,就有些不好意思,“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寧婉就笑道:“小孩子自是喜歡這些小零嘴兒,我家槐花兒也一樣的。”
說了會兒閒話,胡敦儒下了課從後面回來,見到婉妹與妹夫過來十分高興,向古氏道:“去賒一壺酒,我與妹夫吃酒說話。”
寧婉便攔住了,“我們來原是有事兒的,說了話就要回家,且你也知道他不大吃酒的。”說着將虎踞山要請先生的事說了,又道:“山上有住處,束脩之類的也都好說,只看三哥的意思。”
胡敦儒立即就搖了搖頭,“你們固然是好意,可恕我不能領情了。如今我已經接下了馬驛鎮的學堂,自是要用心辦好。”
其實寧婉與鐵石進了許宅之後已經都意識到胡敦儒不可能去虎踞山了,不過既然到了總要將話說清楚,眼下倒也不失望,便都笑道:“我們也不過是想着三哥學問好便過來問問的,既然不成也沒什麼。”
胡敦儒卻又搖頭,“我雖然去不了,但你們的學堂也一定要辦,而且要好好辦!不如這樣,我幫你們介紹一位先生,他在科考一途並不順利,如今只有秀才功名,但其實學問並不遜於我。”
寧婉與鐵石聽了自是願意,“若能如此自然好,我們並不認得合適的先生。”
胡敦儒就道:“我說的這位先生姓梅,住在七裡村,離虎臺縣城並不遠。”說着就寫了一封信給了他們,“他性子與我相近,也是不合時宜的人,因此拿了我的信倒能省些事。”說畢一定要留二人吃飯。
的確已經到了飯時,又是親戚,鐵石與寧婉倒不好推,且古氏早下廚做了幾樣菜蔬,又蒸了一碗鹹肉,顯見已經是胡家最好的招待了。
大家坐下吃飯,雖然分了桌,但都在一間屋子裡,說話也方便。幾句話就又說到了學堂,胡敦儒便道:“我自去了京城參加科考,後來又派到南邊做官,這一年多的時間雖然一事無成,但也頗增了些見識——那些地方看起來到處是錦繡膏粱,但其實亦有許多人家貧無立錐之地,甚至有些人不得已還要到遼東來謀生路;至於官場上更是奢糜虛僞,官員們相互勾結中飽私囊,我極看不慣也不屑與他們往來,但卻亦有許多遼東沒有的好處。”
“我最爲心儀的便是那邊文風極盛,不必說城鎮之內,便是小小的村子中都有學堂,略大一些的家族裡都會辦族學,更有一種冬學,就是在冬日農閒時專爲貧窮的農家子弟開設的學堂,學生們非但不必交束脩,甚至有的還連飯食費用都免了……”
“我其實才做了幾十日的官就掛冠而歸了,但回來的路上就下定了決心,回馬驛鎮將冬學辦起來……”
雖然沒有酒,菜飯亦十分簡陋,但胡敦儒卻全不以爲意,談笑風生,興致頗高,而寧婉和鐵石也聽得入迷,覺得不虛此行。
離開胡家後他們依言請了梅秀才,在虎踞山上辦了一間學堂,先前不過一時起意,爲着石炭場記帳諸事方便,如今才真正意識到辦學堂的必要。
學堂辦起後,因束脩都由千戶所出資,因此前去讀書識字的孩子不少,又有幾個成人也去聽課,梅秀才也是個心思端正用心授課的人,諸事亦順利。
唯有路少夫人卻食言了。
鐵石回虎臺縣住了一個月回來後,就放了路百戶一個月的假,但路百戶自安平衛回來時,帶的還是佩玉,原來路少夫人因大兒子剛啓蒙讀書,小兒子最近生了一場病沒有成行。
路少夫人還特別讓佩玉帶了一封信給盧夫人,將她的無奈訴說了一番,又道待明年春暖花開時帶着小兒子過來,與寧婉相伴。
寧婉自己也是做孃的人,又也因槐花兒小隻讓鐵石一個回虎踞山過,因此十分理解,就嘆着說:“也是沒法子的事,總不能不管兩個兒子吧。”也就將事情放下了。
只是沒多久她不小心看出一件事來,便發起了愁,與鐵石在被窩裡說:“我瞧着佩玉似乎有了身孕,可怎麼着?”
鐵石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有身孕便有,與你何干?”
“唉!”寧婉先嘆了一聲氣,“怎麼與我無關?前些時候我們在趙家的莊子裡說話,我還告訴路少夫人佩玉很是本分呢。”
“原來是因爲有了身孕就不本分了,那你是應該告訴路少夫人。”
鐵石不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而寧婉先前也沒有向他將女人間的私話說出來,現在想了一想終還是不想瞞他,就說:“路家老輩的時候出過庶子和嫡子爭襲職之事,恐怕當時的情形不大好,後來這幾代指揮同知就都沒有庶子——可沒有庶子卻並不是沒有妾室通房丫頭,只是他們家有一個密方,給這些旁邊人吃了就不能受孕生子了。”
盧鐵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兒,“真是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密方!”
寧婉就說:“我們自然過去是不知道的,但據路少夫人說,這藥在達官顯貴之家卻很常見,代代相傳,有主母明着給妾室吃的,也有偷偷下藥的,更有後宅的女子們彼此謀害對方的子嗣。”
“既然如此,佩玉自然是吃過那密方怎麼卻又有孕了?”
“我亦不知,”寧婉就說:“估計或是那密方並不是百試百靈的,或是她根本就騙了路少夫人,沒有吃過那藥。”
鐵石至此才聽懂了媳婦的爲難,“那你要怎麼辦?”
“我亦不知道,若是告訴了路少夫人,只怕她一氣之下要了佩玉肚子那孩子的命,造了孽;若不告訴,將來她也是尷尬。”
在鐵石看來,媳婦的事兒都是他的事兒,因此立即就道:“你不必管了,這事交給我吧。”
寧婉就笑,“別的事兒你攬過去也就攬過去了,人家屋裡人的事兒你怎麼管?”
“我只與路百戶說話。”
“還是不要了,”寧婉攔住了他,“我也只是見佩玉嘔酸疑心,其實也不能肯定她果真有了身孕,或者只是胃腸不好也未必可知。就算她果真有了身孕,我其實也沒有對不起路少夫人的,前些時候見面,我再三提醒她放路少爺和佩玉住在山上太久了並不合適。”
“原來你前些日子要見路少夫人爲的就是說這幾句話?”
寧婉就怏怏地道:“你可別以爲這是小事。”如果佩玉真的有孕了,於路少夫不亞於天塌下來。
鐵石雖不是細緻的人,但成親有些日子了,兩個人又經歷了一些,此時竟能想到媳婦的心事,便將她抱住,“放心,我斷不會讓你如此爲難的。”
寧婉終於展顏一笑,“我自然知道,否則與路少夫人的私話怎麼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