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換了衣裳再回竈間,娘已經將茶水煮好,她便拿托盤端了給大家送過去。
屋子裡正一片亂紛紛的,大家初聽了寧樑的話不免驚疑,但是很快就有人認可了這個辦法,“要是胡家村的人說話算數,我們並不吃虧。”
“正是如此,”寧樑就將當時的情形描述了一回,“胡家的這位小先生雖然不大,但讀過書就是不同,極懂得道理,說話不偏不倚,半點也不偏心他們村子,反倒是一心爲我們謀劃。我先前常出門也聽人說過他,將來必是有出息的。我們三家村一向沒有讀書人,因此只爲了是小先生的意思,也不應該駁了回去。”
山村裡的人都沒有見過大世面,因此聽說讀書人就不免有些膽怯了,又懂得寧樑之意,如果一定拒絕,將來小先生髮達了,恐怕會記恨三家村的。到那個時候小小的三家村怎麼能擰得過出了讀書人的胡家村呢?
而且胡家村的建議並不差,大家便都陸續答應了下來。
郭老爺子就說:“既然如此,寧二郎立即就去回話,也讓胡家村的人把攔着水的土筐都撤下去,我們這邊地裡的情況就會好上一些。”
寧樑聽了,也不推辭,重新戴了斗笠穿了蓑衣便走。此時有於氏拉着寧婉自然不能再去,但村裡亦有兩個小夥子跟着。
寧樑再回來時,胡家村那邊的土筐等攔水之物皆撤了,兩村人又說好了等天晴之後在一處立契,將今日商定的事情寫在紙上,自此之後兩村之間再不爭鬥,遇有天災便依此之例。
因下了一天的大雨,天色一直暗着,這時便有些分不清時辰,大家吃了飯,估計着時候不早就都安心睡下了。打架是不用了,就是真有大災,胡家村也會賠三家村些糧食,一村子人總能果腹的。
寧婉尤其放心,黑甜一覺,再起來時已經是個大晴天。看着外面藍藍的天,白白的雲,明亮亮的陽光,心裡說不出來的歡暢——爹再不會受傷,大江哥也安然無恙,還有那些受傷的人也都平安,雖然別人都不知道但她心裡卻是明白的。
聽着幺女哼着小調做飯,於氏就笑問:“怎麼這樣開心?”
其實娘也是極開心的,她一向是膽子最小,只怕爹去打架傷了。寧婉不說破,只笑道:“外面下雨,只悶在家裡真無趣,現在晴了心情自然就好;這一場雨後,山上一定會長出許蘑菇木耳,我們家的生意又好了;還有菜園子裡一定長了許多菜,我正可以採下來曬成乾菜!”
於氏就笑,“我和你一起摘。”
雨過天晴,大家原本陰鬱的心情都轉成了舒朗,三家村與胡家村的契約也立下了,胡敦儒請了他的老師,馬驛鎮裡的許老先生爲胡家村和三家村的約定做保人。
許先生在馬驛鎮上都是極有威望的人,他本人是秀才出身,在馬驛鎮開了唯一的一傢俬塾,兩個兒子在他的教導下也都中了秀才,大兒子已經選了官,在江南一個大縣裡做八品的縣丞,小兒子正在刻苦攻讀,準備在科舉上再進一步。
先前寧婉賣野菜的許老夫人,就是與許老先生一家,這一對老夫妻性子極相似,都是極良善極溫和。
眼下許老先生到了胡家村,也不顧勞累先來山溪兩旁看了一回,口中再三讚歎兩村和解,言語間又十分地謙和,一點秀才大人的架子都沒有。
胡村長帶着胡敦儒在前面帶路,三家村幾位老人陪同着,兩村裡又有許多人看熱鬧,男子們跟在許老先生的後面聽他說話,女人們則不好上前便遠一些,而孩子們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他們哪裡懂事,只圍着許老先生前前後後地打着轉,又笑鬧不休。
聽着大人們驅趕小孩子,許老先生卻拈着花白的鬍鬚笑道:“小孩子就是這樣淘氣的,等長大了就好了,眼下隨着他們玩罷。”
胡敦儒就笑着說:“先生性情一向是最平和的,在學裡從不打大家手板,只給我們好好講道理。”
所以馬驛鎮小小的一個地方,竟出了好幾位秀才、舉人,後來又有許家小先生中了兩榜進士!
寧婉想着,越發敬服許老先生了,扶着娘跟着走,眼睛遙遙向前望着,就聽前面許老先生問:“這是誰家的地?”
這裡再向前的地都是自家的了,也不知許老先生爲什麼要問。就見爹走了出來,“老先生,這地是我家的,還請老先生指教。”原來他雖然輩份不夠,但是兩村和解卻是他最先與胡家村人商談的,因此也與長輩們在一處陪着許老先生,只是略落後一點。
許老先生就指着被溪水沖刷後成了一個土坑的那處笑道:“有你這樣肯謙讓的人,也無怪你們兩村人能化百年仇恨和解。”
原來許老先生看到了家裡損失的那塊田地,便知道爹並沒有因爲自家的這一塊田而與胡家村人爭執,因此不吝讚揚。
自家的地果然是這一次胡家村築堤後沖壞的,現在還能看到從水坑中央到四周被泡過的高粱,現在早已經枯萎下去了。
但當初與胡家村商談時爹並沒有提出來,這正是爹厚道的地方,按說畢竟是損失了幾分地的收成,就算不打算要胡家村的賠償,也應該讓他們知曉。可是爹卻一字沒提,只悄悄在放下了。眼下他趕緊擺手道:“這裡的地被衝也不是一次了,只要山溪的水大就會如此,並不是我謙讓。”
許老先生便道:“謙謙君子,亦不過如此!”
此時胡敦儒便上前道:“正是寧伯伯首先提議我們兩村和解的。”說着卻將眼睛向三家村這邊掃過來。寧婉覺出他在看自己,下意識地便想向娘身後躲,可是還不待她躲過,胡敦儒便已經將那目光收了回去,卻什麼也沒有說。
雖然寧婉與許老夫人已經很熟了,可是一管是夢中還是現實,她只見過許老先生有限的幾次,而許老先生根本不認識她。因此老先生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學生在看寧婉,只是不住地點頭,“原來如此。”
胡敦儒便又給爹行禮說:“寧伯伯,那是你去我們家裡只說了村裡的事,卻沒有提一句這塊被沖壞了的地,我也竟沒有想到,真是對不住了。”
就連精明的胡村長也大方了,“寧家兄弟,這塊地的損失我老胡來賠。”
爹哪裡能要,“不必了,不必了,也只一石糧食而已,我們家不要了!”
兩人果真你謙我讓起來,許老先生拈着鬍鬚笑了起來,“我就說你們兩村頗有上古民風,淳樸厚道!”
大家沿山溪走了一回,將事情都說明白了,便由許老先生親筆寫了契書,兩村的長輩和村長按了指模,從此之後,一輩輩傳下去,兩村息了爭鬥,相互扶助。
這時兩個村子果真越發謙讓,都備了酒菜,最後還是在胡村長家擺了酒席,畢竟寫契書時便在這裡——兩個村子裡也唯有胡家有紙筆。
爹與長輩們一起按了指模,自然也去吃席了。不過他回來時卻有點不太高興,微薰地靠在炕上說:“明明找胡家村講道理的法子是婉兒想出來的,可是二叔三叔還有郭老爺子、餘老爺子都不讓我說。倒是胡家的小先生這一次大出風頭,大家把所有的功勞都算到了他的頭上。”
“我們村裡的老人們一定怕人說三家村沒有人了,反倒讓一個小丫頭出面,而胡家村的人也覺得與一個小丫頭商量大事丟人。”這種事情寧婉倒是見過不少的,先前她的婆婆趙太太那樣能幹的一個人,還不是要把自己做的事情都推到丈夫兒子身上?
世人對男子和女子本就不同,胡敦儒雖然也是少年,可是他的老師也好,他的父親也好,卻都正相反,一力將他的聲名傳出去。
不過呢,就像趙太太說過的,而寧婉也十分認可的,實惠才最重要,根本不必爲了虛名而損失了實惠,只要知道自己有能力就行了。因此寧婉真心不在意,“我要名聲有什麼用?倒是胡敦儒將來正用得上呢。”
而且公平地說,真正解決了兩村之間爭鬥的果然是胡敦儒啊!自己不過是受他的啓發而已。
於氏聽了,也說:“婉兒是女孩子,名聲傳出去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寧樑其實也是明白的,否則他也不會聽之任之了,但是眼下與妻女說過,才完全放下了這段不快,又因爲有了酒,翻了個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