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趙昺的眼光看,那些建築雖然不失高大、雄偉,甚至依舊富麗堂皇,可是在他這個缺乏審美的理科生眼裡都沒有藝術概念,沒有藝術品位和美感。這折射出大宋無論是在物質上和精神上久已停滯不前,對藝術的追求已然喪失,也變得毫不重要。而原材料價格高低和加工難易程度纔是決定工藝品價值的要素。
從這些情形中,也可從側面反映出工匠的素質,趙昺想想也就釋然,那些沒讀什麼書的工匠,從事如此“賤業”,只可能因循守舊,按照祖師爺傳下來的樣子依葫蘆畫瓢,不但工藝技術上難以有進步,審美趣味更不可能有多高水平,只能在材料和繁複的程度上做文章,以求賣個好價錢。
所以在趙昺眼裡這幅人人稱讚的畫作,雖然技法嫺熟,色調鮮明,可仍然帶着衰敗之氣。作者依然沉浸在對過去輝煌的懷念,卻沒有能夠衝破固有的執念,沒有反思和創新。在加上一幫附和者的稱讚,他更覺陳腐之氣盈院,處處瀰漫着腐朽的味道。
俗話說世事難料,但趙昺覺得形成今日局面也是有例可循的。在前世他記的有位叫‘滅霸’的威漫英雄,其秉持着中‘資源有限,無法支持人口擴張’的觀念不斷挑起戰爭。他覺得這種觀點在大宋似乎也得以驗證,人口不斷突破歷史紀錄,全社會的生產效率和發展水平反而不斷降低,技術發展陷入停滯,工藝難以得到創新。
現代學者在社會文明的發展上有個基本的共識,就是一個社會分工是否精細、文化藝術是否發達、工藝品是否精良,這些指標其實都直接取決於一個基礎性指標:一個社會有多大比例的成員能脫離生存必須品的生產,專注於其他技藝的發展,簡言之,一個社會的剩餘率越高,文明就越繁榮。
毫無疑問,一個社會的勞動生產率越高,全社會的剩餘率也越高;而勞動生產率來自技術進步,自然,技術進步就會帶來全社會剩餘率的提高。這個觀點會有什麼問題嗎?
有人給出了不同的觀點,他們認爲技術進步確實可在短期內提高勞動生產率,但人口增長很快又會將勞動生產率拉下來,結果只是增加了人口,只須幾代或十幾代人就回到起點。結論就是在傳統社會,除非技術進步連續涌現,或永遠存在可供拓墾的新土地,從長期來看,技術進步並不會持續提高剩餘率,所以文明並不會一直朝着繁榮的方向發展。
趙昺覺得兩種觀點是各有千秋。城市的出現和發展是評價一個時期社會繁榮的標準之一,脫離食物生產的人通常都生活在城市,所以,城市化率是個直觀反映文明繁榮程度的指標。我們皆知進入現代化之前,多數傳統農業社會的城市化率都很低,並以爲這個比例是常態。
而人口的增長同樣被視爲社會繁榮的指標。有學者認爲除非有災難性事件發生,文明總是趨向於進步,而大規模消滅人口的戰亂、瘟疫和饑荒總是降低文明水平。
趙昺以爲在宋朝卻並不適用,在中國歷史中不難發現一個現象,無論是文化上的藝術和思想觀念、器物層面的工藝和技術,還是組織模式和制度要素,最重要的源頭,大都出現在兩宋、南北朝和更早的先秦。而這幾個歷史時段對應的都是人口壓力相對較鬆弛的階段。
宋代的產業生態很像工業革命前夕的英格蘭,其核心特徵是廣泛採用非人力能源和勞動節省型機械,水力作坊遍地開花,包括大型水力紡車。但是而宋朝在經歷了靖康之亂後,朝廷南渡江南,隨着政治中心的南移和戰亂的影響,人口大量南遷,江南的人口暴增,社會繁榮卻沒有得到持續的發展和繁榮。
其中原因,趙昺以爲從現實考慮,江南在宋朝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開發,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土地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開發,而南渡後人口的增加使得土地利用率基本上飽和,軍事上的失利又使他們無法通過戰爭獲得新的土地。從政治上考慮,當傳統社會人口增長到逼近極限時,必引發大規模戰亂,但統治者不可能有意建立一套有效壓低人口的制度,以避免這種週期性的人口增長和消滅。
不過巨大的人口壓力下,統制階級會自然演進出一套這樣的制度,使得中國的生產技術和組織方式,不再朝着節省人力的方向發展,而是向可以讓更多人‘餬口’的方向發展,畢竟勞動力比高效率的機械要便宜得多。如此鐵鎝鋤頭代替了耕牛,推磨的水力換成了人力,紡織業變成家庭副業式的生產。
趙昺的經歷也恰恰驗證了這一點。當他前往瓊州時,那裡尚是荒蕪之地,人口稀少,處於難以自給的狀態,這就需要以機械來填補人力的不足,藉以提高生產力。而這也便是他能夠得到臣屬們的默認和支持,任由自己‘胡鬧’,發揮他的所長,卻沒有過於干涉。
但是收復江南之後,形勢已然改變。江南地區雖然也經歷了蒙元南侵,不過這個過程十分短暫,加上蒙元政策的改變,江南人口損失相對來說較少,並不足以改變土地供給不足的現狀。反而是蒙元的侵佔及北方人口的南遷導致土地兼併更爲嚴重,稀缺性並沒有緩解。
如此情況下,科技的發展就變的不是那麼迫切,加上固有的思維作祟,從而導致趙昺推行技術創新變得消極,甚至反對。那麼他設立科學院,培養科技人才和工匠隊伍的計劃自然受阻,覺得沒有必要去再花費錢財和精力去做這些事情。
趙昺卻是不這樣以爲。一方面,土地不能增加,那麼田稅的收入基本也無增收的可能,而妄加稅賦則會導致百姓負擔增加,民心不穩;另一方面,失去土地的農民增加,導致他們成爲流民,而人口流向城市求生成爲必然,這同樣是導致社會不穩定的因素。
所以趙昺的策略是通過發展工商業吸收失地的流民,將這些人的身份轉換爲產業工人,生產出更多的產品。而這些產品正可通過外貿銷售出去,獲得更多的剩餘價值,朝廷則可以此增加更多的賦稅。國家有錢了,軍事裝備得以更新,如此則有能力完成自己的統一大業。
此外,趙昺知道中國的製造業水平開始提升,那還是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開明官員開啓“洋務運動”以後的事了。在清末年廢除科舉,引進西方近現代學制,包括興辦許多近現代的職業學校和大學裡開設工科院系。許多年輕人進入採礦、紡織、冶煉、機器製造的學校和專業,“中國製造”才慢慢地告別古代那種少有創新、單憑經驗的重複勞動,有了真正意義上質的飛躍。而正是這些頑冥不化的守舊勢力,使得趙昺的計劃難以實施,如何讓他不怒……
“哪裡來的小兒讀了幾句聖賢書,便來此賣弄?”趙昺的話讓在場的幾個人聽起來萬分刺耳,當下有人出言指責道。
“呵呵,吾自是不如虛谷先生學問精深,能領會聖人之意,可也做不出蒙元來犯,身爲一方牧守之臣卻率衆出城三十里相迎之事,聖人便是如此教導先生以報君恩的嗎!”趙昺見是老色鬼方回,撇撇嘴笑着道。
“汝懂得什麼,還敢教訓在下。保境安民乃是一方牧守之責,蒙元強大,兵臨城下,此爲保全百姓的不得已之計,也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方回冷笑着言道。
“哦,那虛谷先生之‘死封疆’之言只當是狗屁嘍!”趙昺聽罷無名火氣,但想想自己此來的目的,搖搖扇子降降溫道,當然也沒好話了。
“小兒無知,竟口出穢言。入夏則夏,入夷則夷。只要行的是堯舜之道,誰爲人主又有何妨……”鄧牧見其被揭了短,頗爲尷尬,出言爲其出頭道。
“文行先生孟浪了,吾等皆是受聖人教誨,自當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道理,怎能口出妄言!”陳普聽其說出瞭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心中也是着惱,怕其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沉聲打斷了其言道。
“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報之!”鄧牧卻是個人來瘋,越是有人反駁,他越是來勁,轉臉言道,“當今官家重用胥吏、武人,哪裡將士人放在眼中,對我江南士子更是大肆打壓,使得無數飽學之士壯志難酬,行的乃是亡國之道。如今天下誰不知石堂先生大名,卻不能發聲於朝堂之上,反要與賤役爲伍,又何必爲其發聲!”
“文行何必動肝火,汝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管那興亡之事,這邊飲上兩杯,管他天塌地陷,與吾等何干啊!”這時有一道士裝扮的人將鄧牧拉開,行禮勸道。趙昺剛剛從旁人口中知此人名叫馬臻,於宋亡後遁人道門,隱居西湖之濱,日與遺老接,沉浸於清虛淡泊之中。
“唉,太祖盟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如今卻險些亡於外族,吾等豈能無過,理應自省。”這時張炎卻在旁嘆口氣道。
“若非先帝寵信奸佞之徒,隔絕了納諫之途,又不肯垂衣裳而天下治,否則怎麼能有彼時之禍。而當下天子依然緊握權柄,假武人之手打擊士族,哪裡還有士子的容身之地,與聖王之道愈遠矣。”此時一箇中年士子言道,看其裝束像是個落第的舉子。
“不錯,人主就應高拱於上,不參以己意,不間以小人,不維制之以區區之繩約,使其臣無掣肘之患,然後可以責其成功。而當下天子卻把持朝政,聽不得臣僚忠諫之言,一意孤行,至天下百姓於不顧,不肯與蒙元和議,卻鼓吹再起邊釁。”又有士子符和道。
“人君之身端本示儀於上,使天下之人則而效之。而當今天子年少,卻事事躬親,奪宰執之權,又不肯納諫,將天下至於危局之中!”在旁士人也紛紛指責起來。
“汝等……”
“公子,這邊太過呱噪,還是到那邊歇息片刻!”馬端臨見小皇帝說話就知道今天要壞事,他卻被涌上來的士子們擠出了圈外,而今見小皇帝又擺出了要舌戰羣儒的架勢,急忙讓兩位隨行的侍衛硬擠出一道縫拉住陛下道。
“真是豈有此理……”趙昺還沒有說完,就被侍衛夾着衝出了人羣,但他依然不忿的嚷嚷道。
“公子,出來之時可是答應吾只聽不言的,怎好失言!”馬端臨見小皇帝還是不依不饒,在其耳邊言道。
“唉!”趙昺聽了立刻沒了脾氣,可看到有士子挑釁的目光,還是恨恨地瞪了回去,不過還是嘆口氣坐了回去。
“公子勿要生氣,這些人哪裡明白公子之志,皆是信口妄言,不必理會!”馬端臨連忙給小皇帝換了杯熱茶陪着小心道。而心中卻是忐忑,有些後悔帶陛下前來‘長見識’了。心中卻也氣那些人不識真神,真惹惱了這位,少不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他們死了也不打緊,還會牽連到整個士林。
“吾倒不是因爲他們言語不敬而惱火,氣的是這些人經歷了亡國之痛,理應靜下心來認真的反思自我,總結經驗教訓,以史爲鑑,痛定思痛,以免重蹈覆轍,使得我大宋再度沉淪!”趙昺搖搖頭,面色沉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