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昺宣召衆臣上城樓陪着賞燈,一時間民衆沸騰。早年間上元節賞燈,有皇帝也會宣召重臣一同賞燈,但那時皆是文臣的專利,武臣們是沒有份兒的,這是比之參加大朝會還要榮耀的事情,因而才引得衆軍歡呼。可在其他人眼中卻有着不同的解讀。
但對於士大夫們來說此次宣召的文臣只有兩位丞相,還要小皇帝的三位師傅,而上樓的武人卻自樞密使張世傑以下,在京中的高級將領基本都在其列,如此來看幾位文臣更像是陪襯,主角是那些武人。這又與傳言中的小皇帝因爲不滿士人屢次與自己作對,欲啓用武人掌政的事件相應和,使得他們不免心慌。
不過對於普通民衆來說,這確是一個好的信號,尤其是那些士子們,他們苦讀多年卻往往一朝落榜,一切成空。而參加科舉者不能說沒有報國之心,但更多的是爲了光耀門楣,謀取一個出路,但是這條路太過艱難了。可當下他們彷彿又看到了一條出路,從軍依然可以出人頭地,受到皇帝的寵信,坐於高臺之上,受到萬民的崇仰。
另外參加武舉考試,學成之後仍然可以取得同進士資格,且有轉資的機會。而樓上的那些軍將如江鉦、趙孟錦等人不僅可上馬統軍,下馬能治民,皆是主政一方的大吏。而那些屯駐沿江各州府的軍將同樣身兼兩職,比之文臣地位要高出一截不說,且待遇也是一流的,若是考入武學從軍說不定還能謀個好前程。
趙昺當然也清楚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被有心人看在眼裡,猜測自己的意圖。而此次他打破慣例宣召衆將上樓賞燈,其意就是在向士人們示威,並謀求改變當下被動的局面,迫使他們妥協。不過這也是一種冒險行爲,他知道儒家在後世被人認爲是一種另類的宗教,也可以說是可以造就思想極端的信徒,若是處於執政地位的士大夫階層同聲反對自己,那也是一個極大的麻煩。
在衆臣上樓各自見禮後,在內侍們的引導下各自就位,並送上美酒、果子,儼然是一副君臣同樂的場面。而衆將也掩飾不住興奮,他們大多數人都是與小皇帝同甘共苦起家的,深知若是沒有其的信任和提攜,終生也只能是一文不名的軍漢,哪裡會有今日的榮光。
再者衆將也深知自己的利益在進入帥府的時候便已經結成了利益共同體,正可謂是一榮皆榮。現下小皇帝與士人集團雖說不能說是勢如水火,但也是暗中較勁。而他們也知若是陛下屈從,那麼他們的下場將是極爲悲慘的,因此只有與小皇帝站在一起,絕對忠誠和服從才能改變其被動的局面,爲陛下,也是爲自己贏得這場政治鬥爭的勝利。
因而衆將上樓後,不僅表現的極爲恭順,也頻頻到御前恭賀、敬酒,向世人展示他們與小皇帝間牢不可破的政治聯盟,以及不惜性命捍衛小皇帝的決心。而趙昺則是酒到杯乾,毫不推辭,且一一回敬,以此變現出自己對衆將的寵信。
“去將三位師傅請過來!”接連十數杯酒下肚,趙昺已有些酒意,卻還沒有到迷糊的程度,他發現應節嚴頻頻向自己這邊張望,似有話要說,扭臉吩咐王德道。
“臣等參見陛下!”
“免禮,賜座!”趙昺離座起身相迎道,並親手爲應節嚴布座,讓其挨着自己坐下,並吩咐王德放下彩棚的珠簾和帷幔,一時間外界只能看到棚中人影晃動,卻不知裡邊是何情形。
“朕自幼得以三位先生十年教導,在危難之時始終不離不棄,今時才得以親掌天下,朕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趙昺爲三位師傅親斟上酒,先飲一杯言道。
“陛下言重了,輔佐陛下乃是臣等之本分!”應節嚴等隨之亦喝盡杯中酒道。
“先生此言讓朕更是無以爲報,想大廈傾覆之時,多少人或投敵叛國,或避世鄉野,只有先生等於亂世之中,不畏艱難隨朕前往前途未卜的荒蠻之地,此情義可昭之天地,古之幾人能及!”趙昺端起酒杯再敬三位先生一杯,慨然道。
“陛下勿要掛懷,臣等即爲大宋子民,又受皇恩,理當忠君爲國!”江璆見小皇帝眼中含淚,施禮道。
“先生勿要多禮,城上之人朕皆視若家人,如此見外了!”趙昺急忙伸手阻止道。
“陛下言過了,君臣終有別,臣等怎擔當的起!”鄧光薦卻又施禮道。
“先生之脾性這麼多年絲毫未有改變!”趙昺見此苦笑着道,“常言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先生當然擔得起。”
“陛下今日高興,中甫就不必拿着御史的架子了,事事都要諫議。”江璆拍拍鄧光薦的肩膀道。
“呵呵,也是。吾總覺的陛下尚幼,言語間不免總是想着教訓,卻忘了時光如梭,陛下業已成年,親視國事了。”鄧光薦聽了自我解嘲地笑笑道。
“先生此言又錯了,朕若是錯了,即便百歲,先生該教訓還是得教訓的。”趙昺向鄧光薦舉杯道。
“陛下教訓的是,該罰、該罰!”鄧光薦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
“陛下今日高興,也要酌情,不要多飲!”江璆見小皇帝已經連飲十數杯,已有醉意,出聲勸道。
“唉,朕親政之後卻覺再無瓊州時的快意,時時如履薄冰,處處有人擎肘,反倒不如醉了,免得煩惱!”趙昺聽了擺擺手,端看着身前的酒杯道。
“臣知道陛下憂思國事,意欲進取,可又逢多事之秋,但也不可心灰意冷,自行放縱,沉迷於杯中之物。”應節嚴在旁皺皺眉道。
“是啊,明日醒來依然如此,喝多了酒,豈不是浪費了!”趙昺笑嘻嘻地道。
“陛下還是要以國事爲重,不可心生歧念!”應節嚴知道小皇帝近來因爲國事、家事而煩惱,難免心神不定,擔心其走向極端,緩聲安慰道。
“先生所言不錯,當斷不斷,其意自亂,是該決意爲之的時候了!”趙昺點點頭道。
“臣以爲陛下還是先看看這份奏表,再行定奪不遲!”應節嚴聽出小皇帝言中之意是指眼前吳家之事,看其樣子也知當下還舉棋不定,想想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摺道。
“哦,這是誰上的奏本,要由先生轉交!”趙昺接過問道。
“這是許國公送上的請罪疏!”應節嚴答道。
“爲何不經中書,卻由先生轉奏,有什麼緊急之事嗎?”趙昺又將奏摺放下道。
“陛下,當下正是上元節假期,各部省都已封印,許國公便交給了臣代爲轉送!”應節嚴回答道。
“這吳家看來真是手眼通天,居然能將這奏本假先生之手送到御前!”趙昺輕輕搖了搖頭道。
“陛下勿要多心,臣只是與許國公先考曾在淮西共事,與其並無深交,更無干涉陛下之意。”應節嚴擺擺手道。
“先生勿要解釋,此事……此事朕也正欲以三位先生參詳,既然如此就不必等待明日了!”趙昺知道陸秀夫和文天祥都與吳家有舊,此刻應節嚴又代其傳書,可見吳家在朝中的人脈遠超自己所知,猶豫了下言道。
“願替陛下分憂!”三人施禮道。
“吳家爲了一個逆子的性命,確願意以滿族的爵位相易,同時族中入仕者也願致仕還鄉,從此做一耕讀人家,這值得嗎?”趙昺展開奏摺讀了一遍不屑道。
“此等逆子,早應除去,否則早晚累及家人。再者言其衝撞聖駕,狂妄自大,誹謗皇帝,自當以大不敬論罪,此等不赦之罪豈是可以官爵抵罪的!”鄧光薦聽了不屑地道。
“陛下,其實吳碩並非許國公的親子,而是養子,其父早已在淮西與蒙元之戰中殉國。吳家力保其,想是欲全先輩的情義吧……”應節嚴比較瞭解吳家的家事,又簡略的說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呵呵,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的關節,可嘆其父的英明皆毀於這紈絝之手,實在是可惜了!”趙昺聽罷乾笑兩聲道。
“如此說來吳家卻也是有情有義,肯爲了一個養子,情願斷送了滿族子弟的前程和富貴!”鄧光薦聽罷態度稍緩,且頗有對其行讚賞之意道。
“陛下,臣覺得其中不妥,其奏疏看似是衷心請罪,其中卻又隱隱有脅迫之意!”江璆將奏摺拿過看了一遍,遲疑了下說道。
“宗保此言怎講?”應節嚴有些驚詫地問道。
“許國公在奏疏中一再請罪,又屢次提到吳碩乃是忠烈之後,這裡便是暗藏玄機。陛下若是不赦其罪,那麼便會落得個誅殺忠勇之士後裔的名聲,進而引起武人的疑慮,懷疑陛下厚待烈士之後的許諾,以此相逼陛下寬赦其罪!”江璆言道。
“嗯,聽宗保之言,其中卻有威脅之意。這吳家也太過張狂,名爲請罪,卻意在恐嚇!”應節嚴亦有些惱怒道。
“吳家在江南勢力盤根錯節,入仕的子弟也爲數不少,他們若是皆致仕還鄉,必然引發地方官場震動,這分明是故作姿態,算定陛下爲穩定朝局,不得不屈從與他們。如此其心不可謂不險惡。”鄧光薦言辭更是激烈,憤憤地道。
“朕以爲吳家在此情形下請罪是真,脅持民意也未必!”趙昺聽了沉吟片刻,想了想道。
“陛下之意,是說吳家並非是恃強相脅?”江璆有些詫異的看看小皇帝道,他覺得這畫風轉變的有些太快了,剛剛小皇帝還欲決意剷除吳家,可轉眼間怎麼態度就變了呢?
“朕以爲吳家此時上請罪疏,是莊公舞劍,意在沛公。他們保吳碩其實是假,保皇后纔是真!”趙昺端起酒杯咂了一口道。
“嗯,還是陛下考慮的深遠。”應節嚴點點頭,又看江璆和鄧光薦還似想不通,捋捋鬍子道,“以吳家在京中的勢力,探知陛下領兵回宮的本意應不是難事。而吳碩惹出事情,陛下決意斬之,也是衆人皆知的事情。如此吳家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陛下意在廢黜皇后,要清除自家立威。他們若是此時仍敢相脅,那隻能讓陛下更爲憤怒,定然會不惜代價將吳家連根拔起,所以他們是不敢如此做的。”
“而吳家之所以能在江南五世不衰,皆因代有子弟能入仕爲官,現下不惜犧牲子弟們的前程來保一個犯下大罪的不肖子弟,從哪方面來講都是極爲不合理的事情。但他們不惜代價的來做此事,其實正如陛下所言是爲了皇后。”
“嗯,聽知事之言,亦讓吾茅塞頓開。”江璆此刻也想通了,接着言道,“若是陛下斬了吳碩,則與吳家有隙,也必然遷怒於皇后,加之皇后有過在先,罷黜後位幾成定局。死了個不肖子,絲毫不會影響到吳家的地位,但是去了後位,則表明失去了聖心,子弟們的進階之路等於被堵死。而保住了皇后,則吳家就仍有恢復的希望,甚至可更上層樓!”
“哦,如此說啦吳家能百年不倒,卻也有過人之處。”鄧光薦也有所悟地道,“但是吳家勢力江南龐大,又有內宮爲援,且有狂妄之語,若是不加打壓,任其壯大,不免會影響朝局。”
“中甫言過其詞了!”眼看小皇帝面露猶豫之色,他們雖爲陛下的師傅,又是近臣,但吳家也是皇親,江璆不免擔心觸怒了陛下,碰碰鄧光薦道。
“三位先生,吳家現在已成朕革新的障礙,必要除之。但當下動用武力,怕也有違天和,不若將計就計,如何?”趙昺卻似沒有聽到一般,沉吟片刻道。
“陛下以爲就勢赦免了吳碩,責令吳家子弟盡數致仕,將他們從朝中清除,以削弱他們的實力!”江璆言道。
“只如此不足以讓吳家衰落,朕要他們答應吳家子弟十年之內不得參加科舉!”趙昺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