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謝翱,想聽其下文,可他卻賣起了關子,喝口酒,又吃了口魚,這才言道:“當年半山先生約東坡先生一起填詞賦詩,便託東坡先生代買幾條武昌魚以酒助興,其欣然答應,上魚攤揀大的鯿魚買了幾條。”
“這東坡先生就是個饕餮轉世,走哪吃哪,決計不會如朕一般不識真假!”趙昺邀大家一同舉箸吃魚。
在前世他就知道蘇軾這貨不僅文采飛揚,而且覺得是個標準的吃貨,可其政治上站錯了隊,導致仕途坎坷,北從南貶到北,又從北貶到南,連瓊州都沒放過。但其心態好,走到哪都能設法尋到美味,滿足口腹之慾,什麼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酒等等。以致後世開飯店的都願意借其點名氣,扯上點兒關係,以致在民間其吃名比詩名還大。而半山先生就是王安石,其是個工作狂,對生活品質要求不高,所以趙昺斷定是蘇東坡能識真假武昌魚。
“陛下這次卻猜錯了,是半山先生。”謝翱笑笑言道。
“哦,這到奇了!”趙昺也笑了,將魚刺吐到渣盤中道。
“半山先生當時見東坡先生買來的魚直搖頭,稱其中有假。東坡先生卻迷惑不解,等魚蒸好後,便與此法驗證,直到最後一條魚的魚刺扔進清水後,只見水中連翻出了三個油花,才稱此魚是真。陛下請看,這兩條魚的刺投入水中後才泛起數個油花,臣才以此斷定魚皆是真的。”謝翱輕笑着言道。
“嗯,朕明白了,半山先生還是個有心之人。”趙昺聽罷點點頭道,他知道武昌魚之所以好吃,除了肉質細嫩外,還脂肪豐厚爲其它的魚所不及,熟了以後纔會那麼多油花,其正是利用武昌魚這個特點分辨真假的。
“文相、皋羽,今日得陛下賜宴,背對大江,面對敵城數萬雄兵,似有當年諸葛孔明與周郎巡江赤壁運籌帷幄,大敗曹兵之意。我們當此也效古人同飲一杯!”謝枋得舉杯道。
“陛下……”見趙昺也端起杯子,文天祥知道小皇帝向來不飲酒的,關心地道。
“今日高興,朕小酌一杯無妨!”趙昺擺手道。
四個人在這大江之上面對強敵吃魚喝酒竟然別有一番滋味,尤其是趙昺眼見城上敵軍虎視眈眈,卻不敢派兵相擾,心中居然升起了股豪情,不知不覺居然連飲了數杯。他起初以爲這紹酒是釀造酒,未經過蒸餾,度數不會太高,可他再次失算了。一者自己年齡尚小,二者這麼多年從未喝過酒,再者沒有料到這老酒後勁兒十足,竟有了些醉意。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謝枋得喝了也不少,席間吟唱起蘇軾的大作,而趙昺居然不顧身份以箸敲擊隨聲附和。
“陛下最喜哪一句?”唱畢,謝枋得飲口酒問道。
“當然是談笑間,檣擼灰飛煙滅。此句最是讓人豪情倍增,其它多了些書生意氣,卻少了男人陽剛之氣!”趙昺說道。
“陛下自幼領兵征戰沙場,自然傾愛金戈鐵馬,卻沒有體會其中意境!”謝翱醉眼朦朧的搖搖手道。
“呵呵,皋羽先生所說不虛,朕作的辭賦至今被幾位師傅視爲棄履,從不敢拿出示人!”趙昺笑着承認了自己的弱點,拿起溫好的酒給其他三人一一斟上道,“朕仍然有些不明白,據朕所知東坡先生與半山先生勢如水火,又怎麼會在一起吟詩賦辭呢?”
趙昺這孩子當了皇帝后對正史興趣寥寥,已然不敢相信,起碼不敢全信了。因而對野史、筆記興趣多多,他覺得其中雖有誇大,或是加入了自己的臆想,但是有些東西還是可信的。爲此他收集了不少這類東西,一是從中查找些線索,二是解悶,就當獵奇故事消遣了。
王安石和蘇軾都是名動一時的大人物,因此很多閒人的筆記記述了兩人逸聞軼事。兩人在朝輔政意識形態及文學風格的迥然不同,導致個人是非恩怨不斷,所謂文人相輕,蘇王猶烈。憶昔蘇東坡剛參加制舉時,鋒芒畢露,在制策中全面地提出了自己對朝政的看法,衆考官都欣賞東坡的“文義燦然”,將其列爲高第。而王安石以知制誥的身份卻認爲蘇東坡的許多觀點,與自己以前向皇上所上的萬言書意見相左,便斥責蘇東坡之文爲全類戰國文章。
二人的初次交鋒,可謂帶有火藥味兒,王安石的做法明顯是斷蘇軾入仕之途。而蘇東坡任監官誥院時,主管官吏憑證文書的頒發,對王安石好爲大言詭論行爲非常不滿,在對劉敞的祭文中予以隱約譏刺,後來更是竭力反對王安石的變法。由此王安石十分惱怒,把蘇東坡視爲強敵,必欲與他逐出朝廷而後快,蘇東坡因此備受變法派的打擊排擠。
熙寧二年蘇東坡上疏論貢舉之法不當輕改,神宗非常欣賞其主張,當天接見後想讓蘇東坡修中書條例。而王安石則竭力阻攔,併力薦呂惠卿擔當此任。神宗又想讓東坡修起居注,王安石卻說東坡不是“可獎之人”。王安石還多次勸神宗貶黜東坡,神宗未聽,王安石就說對待東坡必須像調教“惡馬”那樣,“減芻秣,加笞撲,使其服貼乃可用”。
從政見上的相互排斥發展到賣弄學問調侃對方,這是二個大文士的習慣,見面相互挖苦、貶低成風。有一次,兩人來到一片碑林,見一處石碑有點傾斜,王安石便說:“此碑東坡想歪!”蘇東坡當即反脣相譏道:“當初安石不正!”。二人峙才傲物,互不相讓,由此可見全盤。
又有一次,王安石考慮到以前蘇東坡曾寫過《進策》二十五篇而力倡改革,想請他協助自己主張政見,王懷抱一線希望親自拜訪蘇東坡。當時,蘇在書房與幾名青年學者討論王的《字說》一書,王安石高興地說:“這是老夫爲補救許許慎《說文解字》的不足而寫,如‘坡’、‘篤’兩字,明明是會意,許公竟解作形聲。吾以爲認爲‘坡’者,土之皮也;‘篤’者,以竹鞭馬也……”
不過到了徽宗年,蔡京掌權爲了打擊元祐派,將蘇軾定爲大反派,下令將凡是蘇軾的書畫、文章等相關物品全部銷燬,私藏者論罪。導致趙昺在這裡也斷了片,搞不清兩人的恩怨如何結局,今天聽了兩人還曾在一起喝酒吃魚作詩,前時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想着眼前幾位都算是學有所成的大儒,也許會知曉些兩人前時之事。
“陛下,蘇、王二人確實曾經交惡,相互排斥、相互貶低。但是畢竟以其文鬥爲主,時至晚年二人最終在政壇失意,經過反思之後皆認爲是自身的嫉妒心造成二人彼時爭鬥的主因,在名利到頭隨煙而去,明心見性後雙方都有了懺悔當初而賞識對方纔華之心。”文天祥聽了回答道。
“文相所言不錯。在政見方面,王介甫認爲蘇東坡是蓋世英才,一代忠臣,當蘇東坡遭遇烏臺詩案被定罪候斬,性命危在旦夕,當時滿朝異姓官員無一爲蘇東坡求情,其聽說後從江寧上書神宗道: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終使得蘇軾被釋放,免於一死”。謝枋得言道,“而東坡先生對介甫的文章、學問及超人見解、辦事果斷等,非常佩服,曾稱王安石所撰的《英宗實錄》爲本朝史書中寫得最好的。”
“元豐八年神宗駕崩,哲宗繼位,舊黨復辟,衆人想把變法全部推翻,蘇軾一反常態堅持新法不可盡廢。次年,當最後一條新法免役法也被廢除時,王安石抑止不住內心的苦痛,悲憤離世。時年蘇軾已回朝,他在草擬的贈太傅敕中寫道他在草擬的贈太傅敕中,高度評價了他的這位政敵兼詩友: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萬物,足以風動四方。”……
“他們儘管政見不同,卻從未成爲真正意義上的私敵,他們以平靜豁達的心態,正直坦蕩的心胸對待彼此,在文學上互相欽佩識爲知音,在政治上的相互寬容、相互理解,此二人從相互仇視到惺惺相惜可爲佳話矣,這也纔是所謂的君子之爭!”幾個人又說起了兩人之間的軼事,表明他們已經和解,趙昺聽了頗爲感慨地道。
“是啊,能在新、舊兩黨之爭中,不畏個人榮辱、仕途而仗義執言着也僅此二人,正所謂慶曆之後朝爭無君子。”文天祥將酒一飲而盡道。
“文相少飲一些,勿要再說前朝之事!”謝翱聽了吃了一驚,這打擊面太大了,尤其是皇帝還在跟前,說出這種話來大爲不妥,急忙按下他的酒杯輕聲道。
“爲何不讓吾言?吾說的不對嗎?”文天祥撥開謝翱的手道。
“陛下,文相醉了,還請勿怪!”謝翱趕緊向皇帝施禮道。
“朕以爲文相所言不錯,正是這些君子毀了大宋,造成今日之局面!”趙昺將酒杯一頓道。
“陛下……”小皇帝的話如此激進,讓衆人都覺的不可思議,甚至是不可思議,文天祥的酒好像都醒了,驚訝道。
“陛下,當年除了蘇、王二人外,參與其中的司馬光、范仲淹以及韓琦、富弼、歐陽修等皆是名家,人人皆可稱爲君子,陛下一言概之恐爲不妥!”謝枋得正色道。
“君直先生,今日席上之言權作私下之言,即不涉及朝政,也非意氣之爭,只做觀點之辯,下了此船朕便皆不認帳,諸君所言朕也從未聽說過,這也算君子之約吧!”趙昺想想言道,然後將杯中酒喝盡,杯子擲於江中,以示自己所言非虛。
“好,就依陛下之意!”其他三人聽了相互看看齊聲道,也學着陛下的樣子將酒喝盡,杯子擲於江中。
“朕以爲我朝朝堂之亂應是起於范仲淹與宰相呂夷簡之爭,始有新黨和舊黨之分;進而歐陽修作《朋黨論》,亦有了朋黨之說,區分爲君子之黨和小人之黨,導致朝中兩黨分庭抗禮;而後的熙寧變法,新舊兩黨爭鬥達到高潮,朝政不斷,至此朝野再無寧日。其中又有誰可稱爲君子之黨呢?”趙昺反問道。
“陛下所言不虛,彼時呂夷簡爲相,其久居中書二十年,其當朝日久,權勢太重,官員任用多出其門。范仲淹權開封府,見此繪百官圖上乘皇帝並建議限制宰相用人之權,其心也是爲國;而後呂夷簡對皇帝稱其迂腐,不可大用。范仲淹便連上四書諷刺和批評時政,還拿出當年“廢后”一事,直接攻擊宰相壞家法亂朝政。呂夷簡便以越權言事將其貶嫡。兩人之爭看似爲國事,實則更似意氣之爭!”謝枋得略一思索道,想想其二人之爭確實算不上君子之爭,更像鬥氣爭權。
“君直所言中肯,並無偏倚。但朕以爲此次新舊兩黨之爭,大家尚能尊儒崇禮,比較含蓄,因而相爭的手段較爲平和。至多也就是貶官流放,或刻石立碑掃了對方的顏面。”趙昺笑笑道。
“那陛下以爲歐陽修《朋黨論》又有何不妥?”小皇帝所言讓謝翱也說不出什麼,他反問其道。
“此論可以說是將朝爭從暗鬥,轉化爲明爭,且其對君子之分大有問題。認爲,君子行守道義,愛惜名節,如果君子們聯結起來互相扶持,在修身和治國上都更能相得益彰。”趙昺說道,“其此所言不錯,但他把臣僚分爲君子和小人,凡贊成其觀點者即爲君子,反對者則是小人,並奏請據此進賢退不肖,這無疑是在公開製造分裂,不但使兩黨之間敵意更深,也使不少置身黨爭之外的人感到不安,其害不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