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桐曾經明說,讓楊雁回不必去侯府尋她。楊雁回雖不知何意,但心裡卻也從未有芥蒂。上次蕭桐忽然來泡溫泉,仍是喜得花浴堂衆人跟接駕似的,生怕有一絲怠慢。
這會蕭桐忽然出現,幾個女孩兒又是搬椅子,又是擦桌子,趕緊得服侍了她坐下。
蕭桐打量一眼楊雁回。這丫頭已是個身量適中,個頭較之同齡女孩兒略高些的嬌嬈美麗的少女了。俞謹白再不回來,不知有多少人要搶着下手了!
她笑道:“我今兒個是出來散心的,咱們不如一道坐會兒,也不用驚擾到其他人,免得圍過來許多人,拿我當猴兒一樣看。”
說得三個女孩兒都笑了。
楊雁回將楊鶯做的一碗冰酪奉上,秋吟忙拿了銀匙擱到碗上,方便她吃。蕭桐嚐了一口,讚道:“奶香很濃,做得真是又好看,又好吃。我上回來時聽說,連這花浴堂的每一間屋子,都是鶯姑娘打理的。果然是一雙巧手。”
楊鶯忙道:“夫人謬讚了。”
楊雁回問道:“怎麼只有夫人自己來?”
蕭桐笑道:“想跟我來的倒是不少,只是我不想身後跟着一串人,只有幾個擡轎子的,這會都等在浴堂門外呢。”
秋吟忙道:“我瞧着夫人還沒洗澡吧?”
蕭桐道:“先逛逛你們這花園再去洗澡。我一路走來瞧着,比上回來時的花花草草多了,還開墾了菜地出來。”
楊鶯笑道:“我們這花園,還能跟鎮南侯府比不成?也值得夫人逛一逛?”
蕭桐道:“我們侯府那個,還真不如這個有野趣。”
眼看着蕭桐一副和小丫頭們拉家常的陣勢,楊雁回終是忍不住,問道:“這種時候,夫人還有心情逛花園,泡溫泉,還跟我們說閒話。想來夫人是……沒什麼麻煩了吧?”她是真的很關心蕭桐的處境。蕭桐進公主府打人,又當衆將幾十號太監吊起來,扒了褲子堵着嘴,這事都在京中傳遍了。要不了幾日,估計全大康都會知道。
京中好些寫話本的,都拿着這事大做文章,各個都宣稱自己親眼目擊了當時的場景,一時各種本子滿天飛。唯李傳書對此事不置一詞。楊雁回生怕哪裡寫得有問題,會讓蕭夫人於輿論失利。
蕭桐笑道:“若是有麻煩,我也不來這裡了。”麻煩的是別人,不是她。說破大天去,她是去幫公主教訓刁奴的,爲這事獲罪,皇室豈不遭天下人恥笑?縱然她不參拜公主,反讓公主參拜她又如何?大家同樣是一品誥命,她還是公主的婆婆。駙馬雙親,不以君臣之禮見公主的說法,早幾十年就有一個公主自己提出來了。
秋吟忙問道:“夫人,大傢伙近來都在說這個事呢。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都可稀罕了。人都說,公主和駙馬金尊玉貴的。公主發話,底下的奴才哪有敢不從的?爲何公主府裡的真實情狀不是這樣的?”
秋吟沒大沒小慣了的,這會倒也沒把自己看成個外人,便直通通的將心裡的疑惑問了出來。
蕭桐倒也不以爲忤,笑道:“問得很好。”她雖是答得秋吟,卻是轉臉看楊雁回,“因爲那些宦官勢力太大了。宮裡是宦官的天下,宮女和宦官勾結,將公主府的真實情形瞞得死死的,所以,皇宮裡的帝后嬪妃,對此一無所知。若是我們這樣的人還好,要見皇帝雖然不易,卻不至難於上青天。可是自成祖之後,本朝駙馬多從民間子弟中選取。他們要見皇帝便難多了。他們當中便是有哪個膽大包天,寫個奏本上去,都不見得能被皇帝看到。反而容易得罪宦官,叫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駙馬的奏本,司禮監的太監想壓便能將奏本壓下去,繼而轉過頭來,收拾駙馬的族人。歷朝歷代的宦官,沒有哪一朝像大康這樣權勢熏天的。今上和先皇還好,多用賢臣,宦官的勢力已比之前大有不如了,連東西二廠太監都不再囂張了。但司禮監權柄仍舊在內閣之上。
而這一次,只怕內閣要藉機打壓宦官勢力,最終的目的是,壓過司禮監的氣焰!
蕭桐接着道:“況且,駙馬多仗着家資富厚,便大肆行賄,才能尚公主。那些宦官和駙馬,很多本就是一丘之貉。”
楊雁回忙問:“那麼……身爲公主的,爲何也不向宮裡求助呢?”
蕭桐淡笑:“本朝公主必須恪守禮教,哪裡好意思對着長輩說那些管家婆的不是?便是普通的豪門貴族,那些小姐們,有時還要受奶孃的氣,何況皇家的規矩,尤甚於普通豪門貴族。更何況,便是她們好意思說管家婆的不是,又好意思厚着臉皮說見不到駙馬,心裡不好受,又能向誰去說?順利出嫁的公主,已然不多,嫁出宮中的公主,生母卑微不受寵的,尚需小心自保,哪裡還敢告狀?便是極受寵的公主,若是遠嫁,也回不得宮中。留在京裡又極受寵的公主,能有幾人?便是這樣的公主,也要忌憚宦官幾分,寧可花錢行賄,大家求個安生。”
所以,大康公主被迫害百餘年來,帝王后妃,竟是一無所知。說起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可這確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反倒因駙馬多從民間子弟中選取,是以,民間對此事倒是有所耳聞。只是民間傳的也不甚厲害。而民間百姓的聲音,是很難上達天聽的。更別提百姓也不是很信傳聞,大都只當是個笑話或者故事聽。若非她此番出手教訓惡奴,百姓們還不知道這些事都是真的。
楊雁回不由道:“難怪歷朝皇室子弟多有感慨,願生生世世勿生於帝王家。”
蕭桐今日心情甚好,依舊是笑道:“還是你這樣好,爹疼娘愛,上頭還有兩個極懂事的哥哥。平日裡行動也自由得多。我今日說帶我們府裡的幾位小姐出來散散心,她們大伯老大不樂意了。”
楊雁回嘆道:“便是這樣,還有人說京中女子風氣不好。”
蕭桐道:“要我說,京中女子已是極老實極憋屈了。在我們西川,女孩兒和男孩兒一樣上學讀書的人家,遍地都是。川中多才女,自古爲然!京城和京郊上社學的女孩兒,跟我們西川比一比,少太多了。”
我們西川?楊雁迴心說,看來蕭夫人心裡,西川老家纔是她的根哪。
楊鶯讚歎道:“川中風俗果然如此麼?我只知那裡是山明水秀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從古到今,不知出過多少才子佳人。”
蕭桐忽對楊雁回道:“丫頭,你別隻寫京裡這點子事。可以寫寫我們西川的事。我雖幾年未歸,可每年入京的西川人也還不算少,你向他們打聽打聽,寫成話本多好。”
這話說的三個女孩兒都怔住了。
楊雁回甚是驚奇:“夫人怎知我寫話本?”
“怪只怪你那話本太會替自家的浴堂做宣傳了。本就有人猜測,李傳書是女子。那傳書的可不就是個雁字?我一猜便知是你。”李傳書。李白桃紅。那個李字,只怕是暗藏了個白字。
白雁!
俞謹白兩年多未歸,這丫頭倒也沒忘了他,反而相思之情日久日深。看她的話本,也能瞧得出來。不虧了這小子當初不顧人家小丫頭的冷臉,非要往上貼呀!
蕭桐瞧着楊雁回,笑得意味不明:“李傳書,偏偏姓了個李,有點兒意思。”
楊雁回的臉紅了紅,依舊拿着那套老掉牙的話哄人,嘿嘿笑道:“我喜歡……李……李白。”她話到嘴邊,生生將《李氏焚書》改成了李白。反正她也是極喜歡李白的。蕭桐到底也是二等侯爵,一品誥命夫人。在她面前提什麼朝廷禁書,到底不好!她忽又笑道:“想不到夫人也看過李傳書寫的話本。”
蕭桐卻是瞧着那萬樹花海,曼聲吟道:“李白桃紅滿城郭,馬融閒臥望京師!我心心念着西南,卻不知這時節,西南有沒有人思念京師?!”
其實這個問題,楊雁回也很想知道。
思念京師的人,只怕是有的,應該還挺多。
但是其中,估計是沒有俞謹白吧?
否則怎麼連一字片語也沒捎來過?
這個混蛋!
楊雁回的情緒忽然分外低落,連蕭桐在跟前坐着,也不能再讓她多幾分歡顏了。
蕭桐復又慢條斯理的用起冰酪來。看着小姑娘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她卻是胃口大開,止不住的想笑。
哎,年紀一大把了,跑來欺負人家小姑娘,她覺得自己確實如丈夫往日所說,“年紀越大越不靠譜呀”!
園子裡的人漸漸得越來越多。連這處僻靜角落,都能聽到越來越多的歡聲笑語了。隔着重重花柳濃蔭,影影綽綽可見錦衣香羅,彩袖翩飛。
待用完了一碗冰酪,蕭桐這才放下那水晶碗,道:“我去泡個澡,只怕再晚就沒有浴室了。我聽聞這花浴堂生意極好。”
三個女孩兒忙送她去浴室,還特地送去最好最雅緻的浴室。因她身邊沒帶女僕,秋吟一路虛扶着蕭桐,大獻殷勤,道:“我來服侍夫人洗澡。我不收錢,我們浴堂也不收夫人的錢。”
真是會自作主張啊!楊雁回不由看了秋吟好幾眼。雖然她是不打算收蕭夫人的錢,可是這種話不是應該小姐來說嗎?
就聽秋吟又道:“夫人,我們浴堂近來又多了好些滇南風味小吃和點心,又精緻又好吃。夫人如果有胃口,待洗完了澡,我拿一些來,給夫人嚐嚐鮮。夫人只管放開吃,我們浴堂統統免費招待。”
楊雁回終於忍不住了,黑着臉道:“秋吟,這些本來都是我想說的,全讓你說完了。”連她本來看好的位置也搶了!她都還沒摸着過蕭夫人的衣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