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兄妹三人連同婢女秋吟,眼見得穆振朝竟然跟了來,各自反應不一。楊雁回幾乎是落荒而逃。秋吟卻是道:“小姐,你跑什麼?”
楊雁回道:“再不跑還待如何?莫不是真要我做了他的未婚妻吧?”
秋吟道:“我瞧這位穆公子還不錯,不過是有些自作多情罷了,也算不得什麼大毛病。家世也還過得去。父親是進士,哥哥是舉人!”
楊鶴好笑道:“秋吟還真喜歡替你們家小姐選女婿。”
楊雁回氣惱得狠狠瞪楊鶴,發現自己凌厲的眼神被帷帽遮住了,氣得又撩開輕紗,重新去瞪楊鶴。
楊鶴笑道:“你再不走,那位穆公子便要追上來了。”
楊雁回只得又匆匆拾級而下。
穆振朝倒也識趣。發現小美人在拼命奔逃後,也就駐足不去追了。他應該體諒下姑娘家如此害羞。
楊雁回眼見得穆振朝被遠遠甩在了後頭,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楊鴻卻道:“雁回,我瞧着這位穆公子對你是真的上心。你……”
待看到妹妹殺氣騰騰的眼神時,楊鴻立刻閉嘴了。
楊雁回這才又氣呼呼下山去了,什麼瀑布、蓮峰、涼亭,都沒心思欣賞了。一邊走,心裡一邊咒罵。俞謹白,你是死在外頭了麼?你再不回來,老孃就真的嫁了別人去。
楊鴻兄弟二人一直送了楊雁回到山下,又着跟來的兩個花浴堂女工好生送小姐回去,這才重又上山去了。所幸這時候已能覓到轎伕擡人上山了,兄弟兩個實在不願連爬兩回山,只得花錢請人擡了上去。
楊雁回敗興而歸,先命女工往花浴堂去。那裡有秀雲姐,有小鶯,她還能尋個人,找一處僻靜的地方說說話。
到了花浴堂,還不待她進入大廳,便已發現,好些人圍在廳前。有個神色焦急的年小女工見是楊雁回來了,忙道:“姑娘,裡頭出事了。”
楊雁回奇問:“出什麼事了?還有人能來這裡砸場子不成?”
那女工道:“莊姐姐出事了。”
楊雁回一驚,忙往前頭大廳去。只聽得裡頭一個老嫗乾嚎:“哎喲我的皇天喲,各路神明喲,你們咋就不開開眼哪。我一個孤老婆子,把所有的養老身家都給了這個媳婦。她拿去做生意賺大錢,卻叫我挨門挨戶的討飯過活。哎喲,天老爺開開眼哪。可憐可憐我這老婆子呀!”
這聲音怪耳熟的。楊雁迴心道不好,怎地文老婆子這時候跑來鬧?
圍觀的婦人們,一個個早把平日裡的端莊態勢丟了個罄盡。這個嘀咕:“看不出啊,這莊秀雲平日裡丟丟秀秀個美人,瞧着那麼溫柔雅緻,竟做這樣的事。”
另一個嘟囔:“人不可貌相。她前幾年打那場官司,你這就忘了?這可不是那文母找來了麼?口口聲聲的叫媳婦呢。”
那個又說:“敢開這麼大個浴堂做生意的女人,那面上再如何溫柔,骨子裡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只想想咱中國的女人,有幾個敢打官司跟自家男人和離,便知那莊秀雲絕不簡單。”
楊雁回聽得直皺眉。她努力擠進人羣,只見衣衫襤褸的文母,腳邊扔着個木柺棍,手裡捧個破碗,坐在地上乾嚎着撒潑。一張臉乾癟黑黃,整個人早不見了當初的精明富態,分明是個乞丐婆。大廳裡並不見莊秀雲和莊伯母,只有這老太婆在大哭大叫。
焦大娘不知爲何,氣得那一張臉鐵青,胸膛起伏不定。
楊雁迴心說,看來連焦大娘都敗在這老婆子手裡了。這文家也真是。秀雲姐分明早與他們恩斷義絕了,她們怎麼這時候又來鬧事?欺負人有夠沒夠呀!
楊雁回雖說對做生意無甚興趣,但一來就見到她出主意蓋的這花浴堂,讓個老虔婆打着滾的作踐,心中着實不痛快。
閔氏忽帶着一羣婦人,持棒從裡面出來。一羣婦人如狼似虎,頗爲嚇人。閔氏怒道:“快將這個當初日日虐待我侄女的老刁婆子與我打出去。”
那文母眼見如此,驚呼一聲:“殺了人啦,花浴堂殺了我老婆子咯。”雙目向上一插,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楊雁回暗歎,這戲演得真好。
唉,這女人哪,嫁人一定要擦亮眼。否則便是好容易擺脫了那個家,人家還會再纏上來。這一家子畜生,怎麼還沒死絕?
閔氏明知文母耍無賴,卻是無計可施。這老婆子若真有個好歹,肯定要賴上她們花浴堂了。便是沒有個好歹,也可以假裝有好歹,賴上花浴堂。
楊雁回早已摘了帷帽,此時忽笑道:“娘,莫擔心,她那個病不是你嚇得。那是她們文家人骨子裡帶的。她雖是文家的媳婦,卻因爲和文家人生活了幾十年,也染了這病。虧得秀雲姐離開文家早,不然只怕也要染病了。”
衆人看到一個絕色的少女,笑吟吟開口,聲音清脆嬌柔,話裡嘲笑譏諷之意倒是滿滿的。
常來泡溫泉的,倒也認得她,已有人在悄聲議論了,“這不是楊雁回麼?”
又有人問道:“她們文家人有什麼病?”
楊雁回拿帕子捂着嘴呵呵笑:“她們年輕時生下的孩子,乍看好看,實則都有病。年輕時若不發病,老了便如這文婆子一般,時不時的吐白沫子,還要渾身抽搐。若剛生下來就發病麼……大家也知道的。這個文婆子的男人,與她那兒子文正龍的小妾,生下的那個小小子,不是個缺鼻子少眼三瓣脣的瘸子麼?只怕往後她們文家也生不出什麼好貨。”
文正龍那小妾當初確實平安產子了,只是生了個畸胎,差點沒把全家人嚇死。便是那小妾自己,也因孕期補得太過,將胎兒補得太大,她自己又是個娼婦出身,沒做過什麼體力活,身子骨不夠強健,一場生產要了半條命,後來一直半死不活的躺在牀上捱日子。至於那個小嬰兒,文家人愛管不管的,孩子沒滿週歲就夭折了。
楊雁回這麼一說,衆人頓時又想起文家父子亂穿鞋的事來,頓時沒人再說莊秀雲不該從文家出來的話了。
那文母再也裝不下去了,跳將起來就要打楊雁回:“小賤人,你這般咒罵我孫子!”
早有女工架着木棍上前,攔住了文母。
文母隔着幾個女工手裡的棍子,仍舊跳着腳的罵:“作死的小賤人,小娼婦,信口咒罵我們文家,你們楊家又好到哪裡去了?小小年紀,滿口的生孩子生孩子,我看你巴不得給人生孩子,你也生個畸胎出來纔好。能生養出你這樣的女孩兒,怪不得你娘當初偷漢子。能脫罪,保不齊是賄賂了知縣。”
閔氏氣得渾身亂顫,手裡那原本是用來嚇唬人的木棍,真個就要掄上去揍人,幸好被人拉住了。
一個女工一邊攔着閔氏,一邊對文母道:“老刁婆子你還不走,非要等棍子招呼到身上了才走麼?”
文母鬧得更厲害,一蹦一跳的,把撒潑的本事使出來了十分:“我偏不走,你們待怎麼着?污衊我們文家,還拿着棍子嚇唬老太婆,我就是不走,敢動我一下,我一頭碰死在這裡,你們給我償命。”
楊雁回冷笑:“口口聲聲說穆知縣收了我們家賄賂。我這就着人去衙門裡報案,看你還敢隨意栽贓父母官!”
文母一聽,情知不好,忙道:“我是來尋莊秀雲的。你們少拿縣太爺壓我。只要莊秀雲這沒良心的東西出來會會我,我這便走。”
一個女工好笑道:“你又是罵又是鬧,還好意思叫秀雲出來見你?”
文母梗着脖子道:“她昧着良心拿了我的梯己銀子,我沒錢養老,要靠討飯過活,她現在大把掙着銀子,良心上也過得去?”
廳中西北角上一間雕花朱門裡,忽傳出一個女子柔柔的聲音:“文老太太,你的意思,我都聽懂了。”
楊雁回冷笑:“她就是來訛銀子的。”
文母又跳着腳道:“我拿自己的銀子,什麼叫訛?姓莊的小娼婦自打嫁到我們家,飯沒做一口,衣沒洗一回,自己想養野男人了,一腳蹬了我們家,臨走還要訛銀子,還說我們文家對她不好!”
楊雁回只覺得和這種人多說一句話都丟份,但莊秀雲那起官司,在場的人未必人人都清楚始末,她又不能讓這老婦信口胡謅壞人名聲,只得道:“秀雲姐是爲着照顧家裡,才自請下堂,她未犯七出之條,自然不好要休書,只能要和離書。當日公堂上,秀雲姐從未說過婆家一句不是,與你今日污衊她的行徑截然相反。說你文家對秀雲姐不好的,是你文家的街坊鄰居。”
莊秀雲的聲音再次傳來:“雁回,你不必多說。她年紀大了,我起家的銀子也確實是當日穆知縣判令文家補償給我的。她既要討回去,我給他便是。我情願再多給一些,買個清靜。”
文母一聽還要多給一些,立刻喜滋滋道:“算你還有些人性。我也不多要,連本帶利,你給我一千兩。”
這數目一出口,滿堂驚呼。衆人紛紛道,看來莊秀雲當初在文家定然受了不少閒氣。觀文母此人,便知文家不是什麼好人家。
莊秀雲道:“文書我已寫好。上頭寫明瞭當日公堂上,穆知縣判令你文家償還我的銀兩。我今日給你四百兩,多一分也是沒有的。你若同意,便在文書上簽字,自此不得再來鬧事。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了。你若不同意,我只好命人敲鑼打鼓,叫鄉約里正一道來,將你押去見官。”
文母聞言,又鬧騰起來:“里正是你爹,什麼上不得檯面的小里正的女兒,你也敢仗勢欺人不成?”
楊雁回聞言大怒,對身旁的女工道:“花姐姐,勞煩你帶人去叫鄉約來。”
文母發現這楊雁回不似莊秀雲好說話,竟是要來真的,生怕到手的鴨子飛了,忙道:“慢來,我……我老人家便吃些虧,與莊秀雲簽了這文書。四百兩雖是對不住我,可如今形勢逼人,我也不得不認了。”
衆人聞言,皆說這文母好笑,那莊秀雲着實的太好脾氣,太好欺負。
莊秀雲又道:“那四百兩銀子,我也不給你會票,免得你老人家老眼昏花丟了去。我着人一筐一筐的將那散碎銀子並那銅錢,全挑到你們文家去。”
人羣中已有人道:“聽聽,給他們家做了一場媳婦,沒花用過他們家一分錢,如今都已和離了,還要倒貼他家的錢哩。”
又有人道:“這文家絕不是什麼好人家,我那會跟你說,你還不信,還說事情怪莊秀雲。現在你看怨誰?”
忽又聽一人道:“這文家真像一坨黏糊糊的髒鼻涕,粘到人手上,又噁心,又甩不脫。”
一衆婦人哈哈大笑。文母一張老臉臊得通紅。
……
莊秀雲依言行事,在文母簽下文書後,命人擡了散碎銀子和幾筐銅錢,共計四百兩銀子,又請焦雲尚帶人護送,一路擡去了文家。
這明晃晃擡到文家的銀子,文家人無論如何也賴不得。
楊雁回卻覺得莊秀雲這法子實在不妙。文家得了甜頭,只怕還要來鬧的。莊秀雲到底還是有些太軟弱了。
莊秀雲道:“我不想再跟他們家有一絲絲牽扯,都說了,花錢買個安生罷了。若真有下次,我也來回狠的!”
楊雁回好生稱讚。一回頭,便打着李傳書的名字,寫了老乞婆大鬧花浴堂的本兒。將事情的始末寫得清清楚楚,比當年那些只看了一場官司便亂寫的本兒強多了。
莊秀雲這次終於生疑了,問楊雁回道:“你說這李傳書到底是誰?怎地那麼愛寫咱們花浴堂的事?”
楊雁回嘿嘿笑:“管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