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爲,她向他要一個孩子,本意應該是有了孩子,他自然就不會真的要誅殺自己孩子的外家了。但是,她要孩子,亦是表明,自己用身體盡力償還了他的情義,彼此此後不再牽絆了。是麼?是這樣麼?
誰知道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裡,那手卻抖的愈發厲害起來。
子靜揀了一首簡單的詩詞,用清麗端莊的小篆寫了來。他早已熟悉她的字跡,雖是閨閣紅袖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臺閣體的雍容遒麗。
那字捲上寥寥數行,寫的是:“去去復去去,悽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爲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爲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云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他往日素來喜歡她的筆法,只覺清麗得來又帶有隱隱的韌性風骨。如花一般麗而不驕,內中捎帶着松竹一般的傲骨,字如其人,他亦因此而對她生出不同的愛重敬意。
等待了這麼多年,其實除了她尚且年幼,內心裡,他其實也有幾分隱俱,生怕自己太過急躁,而最終毀了她天生的傲骨,委屈了她可貴的靈氣。
畢竟,帝王妻室,不比旁人。後宮豈無爭鬥,她又豈能甘心湮沒於此等世俗之事?他原想自己多些操勞,穩定大局之後,再交由她來執掌。
他曾一心願她能夠按照原本的方向去成長,是以即使是多了幾分傲氣,他也不曾真的以爲忤逆。
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沓,數處筆力不繼,字裡行間隱隱浮有淚光。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慼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只覺心底洶涌如潮。
半響,徐致偷偷進了來,望見皇帝目光只是盯着那字,那眼神彷彿要將那寫着墨色的貢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來。
一時到了午膳時分,徐致見得皇帝終於將那字慢慢捲了起來。他自顧自將那字收在了書案抽屜裡,揀了一個空的抽屜放進去。
午膳照常擺在含元殿偏殿,用了膳之後,南宮凌灃若有所思的踱着步。少頃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面色凝重,一言未發。
午膳後徐致親自服侍天子在寢殿裡歇了午覺,連日操勞,南宮凌灃原本也是疲憊已極。殿裡點了安神的檀香,窗櫺裡露出點點折射進來的光線,投在羅帳上,卻是一點昏黃的印記。
南宮凌灃心中思潮反覆,翻了一個身,忽然問道:“她打發誰送來的?”
徐致嚇了一跳,猶以爲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紫陌殿裡的淑燕送來的,陛下放心,那是奴才挑選的宮女,不會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