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宮的御書房,輕垂的明黃錦幔將炙陽遮得嚴實,寶座上的天子神情沉肅,聽着左側首位的青年侃侃而談,語音清亮如玉磬。
還有六人沉默。
說話的正是虞渢,他的身邊依次坐着蘇轢、魏淵,而面東而坐的四人,分別是太子與二、三、四幾個成年皇子。
蘇轢與魏淵神情端凝而平靜,太子似乎有些神遊太虛,福王聽得認真,三皇子一直斜飛着眼角,四皇子一派穩重。
虞渢所言,正是這段時日商議擬定的官制改革細則。
主要是復行科舉,又在前朝舊例的基礎上進一步詳細規則,不似前朝,州府學院僅是輸送考生其中一個途徑,新制擬定,參與鄉試者必須入學,除最高學府京都國子監外,在各府、州、縣全面設置官學。
得入官學者稱生員,生員必須通過童試,凡取得生員或監生資格者,纔有參與鄉試的機會,鄉試考中稱舉人;次年二月入京參加會試,由禮部主持,考中稱貢士;取得貢士資格者,於同年參與由天子親自主持之殿試,殿試分三甲,一甲只取三名,合稱三鼎甲,二甲賜進士,三甲賜同進士。
除科舉任官,當然也保留了蔭封這一方式,便是國子監學生來源之一,也有廕監一說,監生可由聖上直接授官,未得職者則必須通過鄉試等級考試才能入仕。
“若今年頒發此詔,設立學院,明年則可舉行首屆童試,凡大隆士人不論世家寒族,皆可入試。”天子微一沉吟:“爾等雖擬定鄉試三年一屆,可爲試行,朕以爲首批生員入學一年即可入試。”
也就是說,大隆第一屆鄉試,定在遠慶八年。
三皇子砸摸了一番細則,看向虞渢的目光頗帶鋒芒——當科舉一旦復行,必有一批官員要謄出位置,勳貴出身大多爲武職,震動還不算大,可對世家來說,則是一大沖擊。
尤其是爲大隆建國立下功勳的前朝大族,數十年來,子弟入仕皆爲蔭封,雖世家子弟不乏飽學者,可也有些紈絝混雜其中,靠着結黨攀高白領俸祿,坐享尊榮,實際遊手好閒,這批官員必定會被這輪科舉浪潮中脫穎而出者淘汰。
除了大族,更多的是一些逐漸沒落的世家,雖有根底,可子弟入仕卻不容易,從前只能通過攀結吏部與兩相的途徑,因而才造成了相權益重君權削弱,一旦施行科舉,於他們而言則有了更多機遇,應當贊成者多於反對。
又有廕監做爲緩衝,看似對官宦子弟的優待,不過任不任官完全由聖上定奪,吏部與丞相再無發言權。
這一系列規則背後,有種團結沒落世家,與享蔭封之權者對抗的意思。
世家這個羣體先被分化,施行新制也會相對順利。
待新制漸成規模,所謂蔭封越發不易,除非聖上信重之人,否則即使入仕,得的也是個虛職。
如此一來,既是給天下士人公平入仕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加強皇權,剝奪兩相與吏部把控任官的權利。
表面上對功臣仍有恩典,實際上全看臣子是否忠心不二、兢兢業業,能否得天子信重。
眼見聖上滿意之色,官制改革已經勢在必行。
三皇子又掃了一眼他家四弟,發現這段時間諫言不斷的四殿下,今日當着太子長兄的面,十分的沉着低調。
而正當天子對虞渢等擬定的章程大加讚賞,準備拍板定奪,決定在次日朝會上宣佈,聽取百官建議時,太子說話了。
這多少讓三、四兩個皇子頗爲驚訝,他們這位長兄,可一貫不知建樹,只知附和。
“父皇,兩位閣部所擬新制固然詳盡,不過兒臣以爲,若是在朝議時提出,未免會引爭議激烈,新制尚未施行,朝堂便又不寧。”
天子略一挑眉:“哦?那太子認爲應當如何。”
太子起身,杏黃紗羅上,朱蟒四爪騰空,頗顯威武。
“或者先應召開殿議,先讓中書省諸位商討通過,如此,將施新政一事即會傳揚,或許有摁捺不住者會結黨聯名,預備生亂,兒臣以爲,應當趁着他們未成勢時,對領頭作亂者痛加打擊以爲震懾,再宣朝議,便不會有爭論之聲。”
虞渢脣角一抿,默然不語——這法子雖不算光明正大,卻能有效地抑制世家羣起反對,先讓顯赫之族聽聞風聲有所準備,試探哪些人慾保權勢反對新制,施行打擊威脅,以強勢手段讓衆人噤聲,得保新制順利實施。
倘若直接在朝議提出,大族出身的朝臣一旦羣起反對,天子受“廣訥諫言”之拘,若是乾坤獨斷,未免有“武斷”之嫌,可這麼一爭執,說不定得拖個一年半載,也許還會牽涉廣泛,大不利於新制順利施行。
眼下中書省任職者,無論勳貴抑或世家,皆是顯赫豪門,太子提出先召殿議,意在先得兩相贊同,如此,大族便不會明目張膽地違逆聖意,那些出來跳梁者,多爲不學無術,只憑締勢攀高保家族榮華的庸人,但於政事上並無建樹的太子,這回如何能洞悉秦相不會反駁?
虞渢十分疑惑,這不像太子能想出的計策,倒有些像三皇子的手段。
但三皇子這時,看向太子的目光也十考量。
虞渢心中一沉。
卻聽天子說道:“這是太子的見解?”語氣裡似乎有些怪異,眼底有隱隱有陰冷滑過。
太子卻沒發覺:“是兒臣淺見,並,一旦施行科舉,禮部職權日重,兒臣以爲,現任禮部尚書才華平庸,不能擔當重任,應另擇賢良之人。”
天子眉宇一揚:“太子有合適的人選?”
“稟父皇,兒臣認爲此人非但要才德兼備,更得出身自名符其實簪纓詩書之族,才能爲天下士子典範,掌取士一事。”
虞渢眼角一挑,心情更是沉重。
果然便聽太子說道:“青州衛氏,堪當此任,必能服衆。”
天子輕笑:“衛氏一族隱退已久,想不到太子尚且記得。”
這話怎麼聽都有些詭異。
四皇子眉棱一動,忍不住脣角一抿。
三皇子神色自若。
福王看了一眼虞渢,有些擔憂。
“遠揚,你怎麼說?”天子問道。
虞渢心下暗歎,衛氏一族是年代最爲悠久的世家望族,更重要的是在大隆建國之後尤其“清白”,與貴族皆無來往,既有威望,也可避免結黨營私,的確是最適合貫徹新制的人選,虞渢料到聖上會起意,這才預先一步勸說外家入仕,可衛氏連敷衍都沒有一句,直接漠視了這個話題。
但眼下,卻不能當着天子之面,稱衛氏無入仕之心。
只好應諾:“太子所見甚是。”
天子沉吟片刻,囑咐虞渢先與衛氏去信一封——畢竟有高祖“禮賢下士”被拒在前,天子也不願貿然去碰釘子,這事讓虞渢出面最爲適宜。
議事結束,衆人魚貫而出,虞渢卻在乾明宮外,被三皇子喊停。
“遠揚可是忘了還欠我一頓酒席?”
“實在抱歉,最近忙得抽不開身。”
“擇日不如撞日,便去平安坊內留香閣如何?”
留香閣在平安坊中段,不及午時,已是賓客盈門,三皇子顯然是常客,車與纔到留香閣前,便有幾個衣着錦服的管事躬腰迎了上前,作勢要跪,被三皇子揮手製止了。
酒樓管事微擡眼簾,見後邊那位貴人身上穿的也是紫錦公服,腰纏玉帶,曉得也是王孫貴胄,連忙上前行禮,將貴人往後院雅室裡請,儘管正是賓客接踵的時候,可這些個奢華的酒樓茶肆,長期備有七、八間空置的雅室,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落座,三皇子揮手要了一壺玉釀春,正要斟酒,似乎又猶豫了一下,脣角輕揚:“早知遠揚不擅飲酒,可今日至少三盞難免。”
虞渢雲淡風輕一笑:“爲殿下助興,敢不從命?”
“是我該恭賀遠揚新婚。”三皇子的笑容無可挑剔,仍是光芒四射。
兩人默默對飲三盞,虞渢又敬:“此盞多謝殿下於內子的救命之恩,但有機會,必將報答。”
三皇子眼角一挑,不動聲色舉盞相迎,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喝了這盞酒,我可得將此言銘記於心。”卻一轉話題:“遠揚今日如何看聖上的態度?”
虞渢微一蹙眉:“殿下以爲到了時機?”
三皇子眸光一轉,笑着搖頭:“無論你信是不信,這回我必保太子。”
若是當場再有一人,定會雲裡霧裡,分明字字入耳,卻不知兩人談論何事。
兩個絕頂聰明之人,今日都看出了天子對太子的態度,絕對不是欣賞。
太子今日那番諫言,應是受了太子妃甄蓮的提點,並非他之本意,而天子顯然看穿了這點。
待新制得以實施,說不定緊接着便是廢妃,太子若爲此忤逆聖意,儲位說不定便將生變。
虞渢相信三皇子的話——這時倘若廢儲,三皇子與四皇子無疑是大熱人選,勝負實在難料,三皇子在羽翼未豐之前,當然希望與他“情同手足”的太子長兄仍佔着這個儲位,可虞渢實在看不穿三皇子會如何豐其羽翼。
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這一餐午宴,兩人並未痛飲,實際上只過了半個時辰,便已結束。
三皇子直接回了府邸,才入東院書房,婉轉娥眉便迎了上來,櫻紅紗羅衣,水色芙蓉裙,未語先有笑,眉梢慢含情。
正是這段時日在皇子府“名聲大躁”的侍婢倩盼。
嬌滴滴地一聲“殿下”喊出,纖腰就陷落臂膀裡,三皇子半摟佳人,步伐微微一轉,身子就軟在了一張長榻上。
眼睛裡這時倒彷彿有了醉意,溫軟的脣角有若菱花。
倩盼鼻尖輕嗅,含嬌一嗔:“是玉釀春?”
“好靈的鼻子。”三皇子喃喃,正想一親芳澤,門外卻響起了一聲重重地咳嗽。
孔小五斜倚門框,眼睛裡射出冷光讓有些悶熱的屋子立即降溫。
倩盼感覺到腰上的手臂一鬆,識趣地站了起身,眼睛依然與三殿下糾葛難分,卻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衣襟,退後幾步,衝孔小五福了一福身,毫不遲疑地退了出去。
孔小五的冷若冰霜並未因此緩和,眼角滿是銳利,依然倚在門框。
三皇子輕笑:“奚臨還是這麼不識趣。”
“咣”的一聲,卻是孔小五揮手合上門扇,這才入內,笑容甚是陰陽怪氣:“若我沒記錯,殿下上回才說不會爲兒女私情影響大局。”
三皇子一手支着額頭,眼角微闔:“我怎麼了?”
“殿下還要強辯?你明知四殿下送這兩個侍婢不懷好意,卻將二人留在府邸,尤其對這一位,竟然讓她進入書房,難道殿下要我說明,這位長得像誰?”
三皇子眼角銳光一掠,須臾卻轉爲笑意,十分妖嬈:“區區賤婢,便是入了書房,又能怎樣?我不讓她近身,她有什麼本事接近一步?至於我爲何留下她們,當然是故意,一入深宅,她們怎麼與老四互通消息?”
孔小五微微一怔:“殿下是指四殿下早安排了佃作?”
“我能在他身邊佈線,他難道就不會在我這邊安插耳目,可假若這耳目有用,也不會明目張膽地送我這兩個侍婢。”
孔小五蹙眉:“四殿下明知這婢女與郡主相似,料到您不會拒絕,並一定會迷戀……殿下難道要說是爲那個沒有作用的佃作,才接納這兩個女子?”顯然,孔小五並不盡信。
三皇子冷哼一聲:“若非看倩盼有用,我早一劍結果了她。”
孔小五卻更加不豫,利脣如刀一斜:“因愛生恨?”
三皇子卻不語,微一閉目。
區區賤婢,有何資格與那人相似?不過這人還有大用,倒讓他的計劃突然有了確切的方向。
卻忽而睜眼,眸子裡有幽幽珀光:“奚臨你想,老四爲何一送就是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