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前一盞燈火,光影下來時稍顯黯淡,於是又移了一盞半人高的燈檠過來,光影交織錯落,照出宣紙雪蒼,墨硯幽沉。
寬袖已經微微卷上,露出的手腕纖骨青突。
才一下筆,寫了個行頭“旖景吾妻”便就頓住,燈影裡,男子蒼白的面色映襯得那一道眉鋒越發秀雋,長入髮鬢,微垂的眼瞼掩飾了多數情緒,只越漸顫抖厲害那隻握筆的手,到底泄露了心如刀絞。
臨別的話,始終不曾想好。
墨色,在筆尖凝聚,滴下宣紙,污了行文。
嘆息着,更換一張新紙,依然還是在行頭頓住,任是才華過人,此時也無能把心裡話行雲流水。
再寫下去,就連筆跡都失了一貫的沉穩,一句歉意的話時,越更潦草。
數回擱筆,換紙,再寫,再棄。
手腕越發顫抖得厲害。
你該埋怨我的,因我一早便知可能會有病勢沉重的今日,逃不過生死早離。
但因只是可能,無法確定,始終存在饒幸,以爲上天既然眷顧一回,就不會這般殘忍,能給我常人擁有的漫長,不至短暫如斯。
旖景,我很自私吧?因爲直到今日,我也認爲,倘若時光再度重頭,我依然不捨得放手,明知不能與你白頭偕老,明知會早早撒手,也做不到與你陌路,看你鳳冠霞帔成人之婦,而孤單一人走向死亡。
兩生兩世相加,我們的時日仍舊太短。
倉促得我做不到與你當面道別。
倘若我要求你,不要太過哀痛,即使沒有我在也要好好生活下去,就算爲了曉曉……會不會,更加自私?因爲本是我的責任,卻讓你獨自承擔。
我知道你,不會埋怨我,只會折磨自己。
旖景,我不能安心,不能就這麼說無憾。
所以,大約也只能安慰你,我會等你在下一個輪迴,這不是結束,所以,不要悲痛,就看作是,這一回分別得稍顯漫長,如果你不因而恨我,那麼也不要因我而棄世。
儘管是我失信在前,可是旖景,再信我一回能否?
他緩緩的苦笑,又再擱筆,身子軟軟靠向後頭塞得厚厚的引枕,眼前又再模糊了,卻分不清是淚意,抑或體內的眩暈。
誰說只要能得同心一人、兩情相許、琴瑟和諧,哪怕只有短暫的時光,即便因無奈而長別於命運便就無憾?
我這時的遺憾,積多以致言辭不及。
旖景,我甚至始終沒能想好曉曉的名字。
你能否告訴她,阿爹不是不疼惜她,只是因爲再不能邁過這生死之劫,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越是想窮盡這世間最美好的字眼予她,就越是力不從心。
旖景,我是真的不願就此屈服。
你信我,已經是竭盡全力。
——
一行船隊,這時抵達臨清,雖一看就是親王儀仗,不需交驗行鑑,可船上蔬果肉食等物也需補給,是以這日清早,船靠港口,僕婦管事們便上岸採購下一段水路需給幾位主子準備的新鮮肉蔬以及淨水。
安然身邊有個丫鬟,恰是臨清州人,雖說幼年便隨家人遠赴京都,可聽爹孃說得多了,對家鄉始終還有印象,便興致勃勃說起此地的風土人情,城中有舍利寶塔,臨岸孤立,崢嶸插天,自古來,不但有文人墨客賦詩詠誦,更多的是百姓佛徒結行參拜,又說城中鳳凰嶺,當年太宗南巡,可是也到那一遊,盛讚美景,更比如城中的各色小吃,比如煎包、肉餅託板豆腐,尤其美味。
聽得安然嚮往不已,便來勸說旖景上岸一遊——她實在看出嫂嫂自打離京便心事忡忡,多回詢問無果,只千方百計要讓旖景開懷。
這段水路總也要十七、八日,乘船賞景的新鮮感兩日下來也就沒了,難免會覺憋悶,不少獨自賃船又不趕時間的旅客遠遊,也不乏在途中停留些許,尋間客棧調劑一下,領略一番當地風情,纔算出了一趟遠門而不虧行這萬里增長見識。
旖景自己是沒這閒情,但也不想掃了安然的興致,便就答應。
一問灰渡,才知城中一處客棧恰是五義盟設的聯絡點,也算便利。
於是下了船,旖景由得殷永與安然去閒逛,只囑咐了親衛們好好護侍,她自己實在沒有心情遊山玩水,只借口要在客棧裡好好休息,安然苦勸無果,只好作罷,本是有些擔心,卻很快被與京都截然不同的風俗景色吸引。
旖景卻也沒有小憩,實在船上時就已經睡得夠多,身體哪會覺得疲倦,不過心情有些鬱懷而已,是以換了身輕便的衣裳,便挨窗坐着,眼睛只看向外頭的人潮涌動,耳邊擠滿了異/地音腔,直到這時,才切實有了故土已遠的感覺。
坐不多久,卻有灰渡帶了一人入內,一身裋褐裝扮,身材雖說不上魁武,可一舉止,便有習武之人的英健。
一問,才知是衛冉打發往京都送信者,中途在此換馬,巧遇王妃一行。
原來遼王果然在途中受伏,走的原不是這條線路,可算南北異向,是行陸路,打的也是親王儀仗,卻被一幫“山賊”襲擊,那幫“山賊”好生了得,非但有勁弩鐵箭,甚至還有火銃,遼王哪曾料親兵行仗還有人敢途中打劫,爲了輕便,所帶兵衛不到百人,又是中了埋伏,好險沒有全軍覆滅。
多虧得衛冉一路暗護,帶着不少人馬援救及時,才搶下遼王性命,還捕獲發號施令的活口。
這場禍事是天子在後指使,自是不能驚動官衙,衛冉爲保萬全,才說服遼王易裝往南,兜了個大圈子,竟從京杭運河入京——其實是途經錦陽而不入,直向南下,再行返回,是因衛冉在外,尚不知太皇太后已經公然臨朝,未知到不到時機帶遼王入京,若滯留原地等虞渢意會,擔心的是被天子先一步“亡羊補牢”再下殺手,乾脆急奔往南,經錦陽而不入,天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便是要追殺,也找不到遼王蹤跡。
衛冉眼下正護衛着遼王暫留濟寧,城中衛指使是楚王舊部,足能信任,遼王在此才保不受追殺,於是方遣人送信回京,問可至時機。
灰渡早得虞渢有令在前,任何事宜皆需稟明王妃,剛巧在聯絡點遇到這信使,便帶了來見。
“不需等信了,這便能護遼王返京。”旖景當機立斷。
太皇太后臨朝,秦相被貶去職,天子大權旁落,遼王入京已無任何危險,兼着還有“活口”在手,即使那人抵死不招,追察下去不怕察不明白隸屬,再有誰會擔心遼王回京?太皇太后即使用猜測,也能想到天子頭上。
一起山賊,手裡武器便是軍隊裡纔有的勁弩火銃,倘若真猖獗至此,大隆的江山只怕也保不住,顯然“山賊”面目可疑。
於是那信使便即轉回濟寧。
等安然小兩口傍晚歸來,“收羅”了不少民間小吃,雖說不似王府常用的糕點那般精緻,可別有一番鮮香誘人,旖景的胃口才有了好轉,晚膳時用得略多,丫鬟們便擔心主子積食,好一番勸,一行決定趁着這霞色明豔、水天一色的時候,沿着堤岸閒步一番。
爲求便利,旖景與安然都是簡裝,穿了一身襦裙半臂,髮髻上也沒有金鈿步搖,只有簡單的玉簪裝飾,看着便像普通人家的媳婦一般,誰也不料身份顯貴。
正賞着江景,一陣風起,急急地捲來。
安然險些被裙裾絆倒,連帶着旖景也是一個踉蹌。
才站穩,又聽“叮”的一聲,安然便見旖景一縷髮絲垂了下來,再往地上一看——
脂玉蘭簪竟從發上滑落,摔在堤上,折斷了。
wωw ★ttКan ★¢O
旖景只覺胸口驀地一疼,不知怎麼的,及其不好的預感就像長着倒刺的籐蔓般往身心纏繞扼逼。
她拾起那簪子,好一歇不能說話。
聽見安然嘆息:“真真可惜了,這玉色如此清透,雕工也不一般。”
這是虞渢親手所雕,送她的及笄禮,也算是,定情信物,當初被擄時她也帶在發上,卻被虞灝西取下讓倩盼裝帶,後來被虞渢認出倩盼並非旖景,唯取下此物,兩人重逢,再被他親手插在發上。
時常佩帶的,這時就這麼毀損。
這一夜,雖不曾在水上顛簸,旖景卻遲遲無法入睡,輾轉到了天光初亮時,總算忍不住披衣躡履,不及梳洗,先讓阿明準備筆硯。
等到安然梳洗妥當,準備來陪嫂嫂用完早膳再登船往南,見着的是明、慧二婢一臉孤疑,灰渡抱着個揖,呆怔當場。
“安然,我不放心,要返回錦陽。”旖景拉着安然的手,鄭重託付:“帶曉曉回來的事,只能拜託予你與妹夫,這兩封書信,一封是給安瑾,另一封……倘若大君願意交返曉曉便沒必要,倘若他仍固執,你再給他,如何行事安瑾知道,當要返曉曉,你們立即先回楚州,再等錦陽信來,若一切無礙,纔可返京。”
安然尚且沒有回過神來,灰渡便即出聲:“王妃,即使您要返回錦陽,屬下也當寸步不離,這是王爺之令。”
旖景心裡如同窩了一團亂麻,可千頭萬緒一時無法釐清,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擔憂什麼,總歸不能再往西樑,恨不能脅下生*回錦陽,必須親眼目睹虞渢無礙才能安心。
也不願與灰渡在這問題上過多糾纏:“我不及再行水路,快馬返回,當簡便行事,灰渡帶着二十親兵即可,其餘依然隨安然前往西樑。”
於是將安然等送去渡頭,便連丫鬟,旖景也只帶了諳熟騎射的明、慧二婢,楊嬤嬤等只好另乘一船返回。
快馬回京,途經一驛時,旖景忽地又叫來灰渡:“這時再不能瞞我,我問你,王爺身子是否不好?”
灰渡呆怔。
“說!”王妃急躁不已。
灰渡才被逼出了實話:“也不算不好,只是……無論醫官,還是衛冉、江漢診脈,都說王爺因爲曾中劇毒,難免體弱,保養得宜並無大礙,不過王爺這兩年因爲憂思過度,越顯積弱……就怕大病……前些日子,王爺時感暈眩,較比從前嗜睡……可王爺也不曾疏怠,藥膳從無中斷……”
旖景指掌都握成了拳頭。
兩世相加,近三十餘載湯藥不斷,他早就煩厭不堪,從前一見湯藥呈上就愁眉苦臉,可自打再度重逢,她就發現他在服藥一事上一掃消極。
眼前再想,可不是因爲他感覺病痛才致如此?
旖景越發歸心似箭。
爲了不耽擱次日趕路,強迫自己不想其他安歇一晚,天才矇矇亮又再踏鞍。
行了還不足十里,卻突然勒馬,天光青蒼,旖景眼瞼微紅,她看向灰渡,低沉說道:“我有十分不好的預感,灰渡,王爺怕是危重,你聽我說,立即趕往濟寧,替換衛冉,讓他火速返京,由你護衛遼王!”
灰渡下意識就要拒絕,卻見王妃微微一豎手臂:“事急從權,灰渡,衛冉是薔薇娘子傳人,與衛曦一般醫術出衆,倘若江漢與醫官無能爲力,或者他有法子……眼下無人知我半途折返,安全可保無礙,我只擔心王爺……”
王妃這時一身直裰男裝,更顯果決:“或許是我杞人憂天,但不能半分疏怠,無論如何,你必須讓衛冉立即回京,倘若王爺真有危重,衛冉便是唯一希望。”
那時她身在金元公主府,聽過不少衛曦與衛冉剖析疑症,儘管旖景對醫術不算熟通,也聽出他們祖傳醫術不同慣常,能達普通醫者之不及,比如剖腹治疾甚至切腸止瘍。
倘若她的預感成真,虞渢是因感病勢積重才存心打發她離開……
那麼一定是江漢已經束手無策,甚至衛冉也無良方。
可總得一試,必須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