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四年對於衛國公府來說,委實是前所未有的忙碌,大戶人家的婚事講究個長幼有序,若無特殊因由,在旖辰與福王六月大婚之前,身爲胞兄的蘇荇應當成婚方纔合禮,再兼着舊年霞浦苑的那一場風波,大長公主也意識到甄家尚不死心——雖甄茉口說是不滿董音的“冷淡”,一時不憤才起惡意,這藉口也就只能糊弄不明就理的人,大長公主相當清楚此事並非表面那般簡單,甄茉不提,太子妃與甄夫人也不像衆人理解那般無辜,若無太子妃的放縱支持,甄茉哪裡敢孤意妄爲。
故而,雖說時間甚是緊迫,衛國公府與董府都贊成儘早成姻。
還有蘇漣,本就高着蘇荇、旖辰一輩,婚事自然要定在兩人之前。
蘇漣的婚期定在季春三月。
這一連三場喜事,自然引得上下忙碌,與之相比,二房眉姨娘有孕之事,委實不算得大。
尤其是執掌中饋的黃氏,相較衆人,當然更是操勞忙碌,好在三夫人許氏已回京都,也能從旁協助,起初因爲這個,利氏甚是不服——都是嫡系正妻,憑什麼只有她一人不能插手家務?但出了眉姨娘的事兒,利氏自然沒有心思再理會這些。
正在忙碌的關頭,建寧候府又遣了人來——原本在年初之時,候府龍姑爺的調令已經頒發,經過交接與奔波,龍家三日前總算是抵達了錦陽京,這一日龍夫人娟娘回孃家探親,太夫人便讓人請旖辰姐妹幾個過府一聚。
黃氏作爲娟孃的庶姐,姐妹倆又是多年不見,就算家務繁重,也不能缺席這麼一場久別重逢,儘管,候府太夫人並未“請”她。
旖辰對這個嫡親的姨母並不熟悉,實在是因爲娟娘離開錦陽之時,她纔將將六歲,更別提底下的六娘,對姨母更無印象。唯有旖景,因有上一世的記憶,並不感覺生疏。
分別十載,候府太夫人對女兒自然牽腸掛肚,母女倆一見面,就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衆人緊勸慢勸,非但沒有效果,倒讓候夫人幾個妯娌也跟着哭了一場,地上的一圈兒丫鬟、婆子,盡都紅了眼眶,直到黃氏一行來到。
旖景纔跟在黃氏身後進了屋子,就感覺到裡頭還沒散盡的哀傷,擡着眼瞼一瞧,便見一個梳着圓髻的婦人,正捏着帕子擦拭眼角,脣角是剛剛纔堆起的笑容,雖說有些倉促,但熱切卻不減半分。
“辰兒景兒,快些過來,讓你們姨母好好瞧瞧。”太夫人尚還帶着哽咽,眼角更是殷紅,直衝旖辰姐妹招手。
太夫人再次下意識地疏忽了六娘。
今日三娘與八娘兩個庶女並未前來,六娘被這麼一冷落,顯得就有些孤單,候夫人無奈,只好迎上前來,與黃氏寒喧,又讓自家的幾個女兒,陪着六娘說話。
旖景打量着姨母,見她這時,竟比印象中還要憔悴幾分,任是身上那件嫣紅的錦衣,也修飾不了面頰的黯色,眼瞼下兩抹青痕,鬢間甚至夾雜了銀絲。
都說姨母在夫家日子艱難,看這情形,果然如是,可旖景印象當中,並不曾聽過姨母抱怨半句,姨母待她們姐妹甚是疼愛,唯有對繼母,使終有些隔閡防備。
旖景心裡一嘆,她這時心性已不似懵懂*,與姨母又是隔世再見,自然生出依念與同情來,不由也有些眼眶泛紅。
“都是我的錯,倒惹得景兒也傷感了。”娟娘見旖景鬱郁,倒是破涕爲笑,痛惜地揉了揉了旖景的面頰,才勸慰太夫人:“母親也別難過了,一家子好不容易團聚,正該開心纔是。”
黃氏這才拉着六娘上前,先讓六娘給長輩們行了禮,才與娟娘寒喧:“三妹路上可還順利?”
娟娘看了一眼黃氏,微微側了一下面頰,竟然不作理會。
黃氏倒不以爲意,一邊的候府二夫人卻看得窩火——當年就看出小姑子對衛國公有那麼一層意思,可怨得了誰?還不是太夫人不願讓嫡女爲繼室!事隔多年,她如今過得不如意,也只能怪運數,冷臉兒擺着倒是給誰瞧!
二夫人心下冷笑數聲,拉着黃氏就往椅子裡讓:“二妹妹可是忙人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正該歇上一日,別站着了。”
太夫人似乎這才見到黃氏一般,只掃了她一眼,並不作理會。
氣氛略微有些微妙。
娟娘似乎連坐都不想與黃氏同坐,只說從左海帶回些玩意兒,拉着旖辰與旖景去了裡間,先挑出幾樣精緻的,讓丫鬟們送出來給六娘,便摒退了衆人,一番噓寒問暖,直問這十載以來,黃氏待她們究竟如何。
旖辰甚爲尷尬,忙不迭地替繼母說着好話:“姨母寬心,母親一直視咱們好比親出,並不曾虧待,甚至六妹與三弟,都比不上咱們兄妹三人,再說上頭還有祖母周全呢,哪裡會受委屈。”
旖景甚是疑惑,上一世姨母也是如此,她並不曾在意,可現在想來,姨母性情溫婉,並不似那些狹隘多疑的女子,何故偏偏待繼母那般冷漠防範?便不曾像那一世,跟着旖辰的話說黃氏的好處,而是故作天真的問道:“姨母從前難道與母親有什麼誤會?”
別說娟娘一怔,旖辰也嚇了一跳,可自從蘭花簪一事後,她這個長姐在旖景面前就是言聽計從,下意識間,這時也沒有阻止責備。
“我看剛纔姨母對母親甚是冷淡,纔有這般認爲,姨母莫怪。”旖景又是甜甜一笑:“正如大姐姐所說,母親待我們從不曾虧待,那些年我不懂事兒,屢屢與六妹妹爭執,母親任何時候倒都是護着我的,反而是六妹妹受了不少斥責,現在想來還覺得羞愧呢,難得六妹妹心寬,不與我計較,如今才合好了。”
娟娘便笑道:“景兒這是稱讚自個兒眼下明理懂事了吧,你倒不謙虛。”
旖景卻並沒有放過剛纔的疑問:“姨母,您就告訴我們吧,是不是從前也和母親起過爭執,我們且當趣事聽,必不會在母親面前多話。”一副好奇的模樣,一雙明眸炯炯有神地盯着娟娘。
“有一些事,過去了,再提無益。”娟娘輕輕一嘆,目帶黯然:“只你們記得姨母這一句話,不能太輕信旁人,有的事,並不似表面那般,還得有自己的主意,俗話也說防人之心不可無,謹慎點總不會吃虧。”
旖景深以爲然,見姨母並不願多說,再不好追問。
正說着閒話,江月又不甘寂寞地尋了進來,一頭就紮在了娟娘懷中:“姑姑見了阿辰與阿景,就將我忘了不成,只與她們說話,我可不服。”
被這一岔,旖景更加不好追問下去,只問江月:“今日怎麼不見五姐姐?”
“別提了,因那個什麼僧人口吐妄言,爲求穩妥,五姐姐連院子都不敢出,早先姑姑纔去瞧了她,勸她來外頭散散,她也不願。”江月嘆了一聲:“好好一樁婚事,因爲這個緣故,鬧得倒是人心惶惶。”
娟娘自從聽說這事兒,心裡也覺得事有蹊蹺,倒認爲黃五娘謹慎些也不爲過,這時便提議:“五娘也覺得憋悶,正巧你們姐妹來了,便去陪她說說話吧。”便領着幾個丫頭依然出了外間。
又說黃氏,眼看着娟娘與旖辰姐妹私話,心裡就有些着慌,直到這時,瞧着兩個繼女神情上並沒有什麼變化,才輕吁了口氣,又見娟娘帶着幾個小輩去看黃五娘,忙跟了出來,一路之上,也不顧娟孃的冷顏相待,只故作熱絡地與她寒喧。
娟娘很是不耐,可當着小輩的面兒,也不好直說,一直到了黃五娘居住的院落外,才讓幾個小娘子進去,轉身對黃氏說道:“二姐,你就別進去了吧,那個什麼雲水僧人出現得蹊蹺,說不定是有人心懷惡意……”
見小娘子們都不在場,黃氏纔將脣角笑意一斂,儘管如此,可神情依然溫和:“我知道三妹還爲從前的事兒……當初,三妹與我本是無話不談,我知道你對國公爺的心意……三妹,我當真沒想過事情會成這般,要說母親她,原本也是爲了你打算……”
“明人不說暗話,二姐當年做了什麼好事心知肚明。”娟娘冷笑一聲:“事過境遷,多說也是無益,我只悔不當初,對你全不設防,將心事都告訴了你,才讓你有了可乘之機。”
黃氏甚是苦惱:“妹妹當真是誤會了我。”
“誤會?”娟娘冷笑:“你聽我說母親不願讓我爲人繼室,心裡就存了想法吧,我且問你,龍家爲何在那關頭上門提親?我寫的詩詞,又是怎麼到了若虛的手裡?是誰告訴他我對他早有傾慕之情?二姐,你可別說你盡不知情,全是二哥的作爲。”
黃氏怔在當場。
“若非我偶然見到那封書信,驚疑之下問起,且還被你們兄妹矇在鼓裡,只道龍家那時提親無非巧合,二姐,你當真心計深沉,這麼些年,還在我面前作戲!”
面對娟娘凌厲的質問,黃氏終於無法再堅持“誤會”一說,磕磕巴巴地解釋:“我當時也是走投無路,三妹,雖然你對國公爺有好感,又因爲大姐姐留下的子女着想,一意要嫁去國公府,可是你也知道,母親她必定不會同意,你是嫡女,母親不會讓你受委屈,可我卻是無依無靠,我當時是動了心,又害怕再拖延下去,國公府改變了初衷,有別的選擇,若是錯過了這門姻緣,三妹你也知道,母親當時有意讓我嫁去姚家,那個人雖說也是喪偶,但年歲已過不惑,兼着性情粗蠻……我委實不願……龍家郎君對你本有好感,他又是望族出身,才華出衆,並不會辱沒了你,我承認我是用了些手段,也是逼不得已,更沒有害你的意思。”
“沒有害我?”娟娘冷笑:“如此說來,我是該感謝你?多得你仿了我的筆跡,抄了我的詩詞與若虛‘表明心跡’?你可知道當時龍家老夫人中意的長子媳婦是她侄女?因爲若虛誤以爲我對他有情,不惜忤逆母親?我原本還不知婆母對我諸多挑剔是爲了哪般,直到見了那封情信!我在婆母眼裡,就是個不守婦道,私相授受,挑撥他們母子關係的惡人,我這些年來的艱難,可都拜託二姐所賜。”
黃氏張口結舌:“我並不知……”
“二姐的虛情假意還是收斂些罷,一晃十載,塵埃落定,再追究這些舊事本不是我願意。”娟娘眉心一肅:“聽辰兒與景兒說你待她們不錯,我也不欲挑撥離間,只你記住一句,好好善待大姐姐的骨肉,若將來他們三兄妹有個什麼不好,我必不會放過你。”
娟娘說完,再不理會黃氏,冷顏轉身疾步。
轉廊隔牆,二夫人江氏方纔繞了出來,衝着娟孃的背影,狠狠“呸”了一聲:“活該她討不得好,當年若是她咬牙要嫁去國公府,婆母未必不會妥協,還不是她瞧着龍姑爺才華出衆,才動了心。妹子別放在心上,且跟我去,二爺可等了你多時。”
黃氏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的慚愧與驚訝盡數收斂,只看着江氏:“嫂子剛纔也聽見了,三妹既然都起了疑心,只怕長兄未必就沒有防備。”
“妹子寬心,自打那謠言四起,咱們這房可都沒接近五娘一步,他們就算起疑,到時也賴不着咱們身上來。”江氏陰惻惻地一笑,挽了黃氏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