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靜浮,一室安寧。
皁冠緇衣,盤膝灰蒲,杵擊木魚聲響,指轉念珠輪迴。
這是淨平尼師清修的禪房,偶爾也做待客講禪之所,極少讓人涉足。
旖景齋戒三日,無緣得進。
而這時,她與三皇子已經在門外站了少傾,且見淨平閉目持珠,似乎無所察覺,而三皇子也無擅入之意,就這麼候於檻外。
空谷蒼靄隨着時移,已漸輕薄,彌散處,遠山翠意漸漸分明。
晨光依舊柔和。
旖景微一斜眸,見三皇子安靜的側面,脣角這時抿得鋒利,隻眼睛裡的戾氣終於沉靜了。
兩人之間,距離稍遠。
終於,清亮的木魚聲消。
淨平這才起身,迎至門前,合什一禮。
旖景還是覺察,尼師擡起眼瞼時,目光似乎有些複雜隱晦的意味,似乎欣慰,又似乎有些愧意,依然清和,但並非看向她。
入內,各自跽坐灰蒲。
“殿下可曾事了?”淨平緩緩一問,將手裡的持珠,靜置於面前几案。
“所謂真相,便是出自尼師親口。”三皇子卻並沒有理會淨平的詢問,自顧而言。
旖景見淨平微有一怔,波瀾不驚的兩潭目光總算輕有漣漪,驚疑之餘,似乎有幾分失措。
“五妹妹可知,尼師曾爲太后女官,後調歸皇后,因着尼師歷來穩重,皇后爲顯她太子妃之大度賢良,便將最得太后信重之人,調至母妃身旁侍候,當年我出生不久,多得尼師照管,後母妃薨逝,我雖被皇后親自撫養,但五歲之前,卻多得尼師照顧。”三皇子嗓音微沉,不似往常總帶飛揚戲謔。
這一番舊事,旖景只知一半,卻不知淨平竟照顧三皇子數載,但這時,當然只是頷首,表示知情。
“尼師,你知我自幼記憶出衆,非比常人。”三皇子忽言。
旖景微微一訝,想這妖孽歷來以貌美傳名,下來纔是詩才琴藝出衆,遊手好閒更是無人不知,就沒聽說過他記憶出衆。
“殿下的確有此異賦。”提說前事,淨平似乎滿帶悵惘,完全不似旖景印象中那個世外之人,且聽她繼續言說:“殿下未滿週歲,當聽宛妃吟誦詩詞,便能重複一二。”
旖景:!!!
這也太早慧了吧?
“可宛妃薨逝之後,殿下便再沒開過尊口,直到三歲之時,才喊了一聲母后,當時,皇后欣喜不已。”
“她且以爲我因爲母喪,受了刺激,從此失語。”三皇子輕輕一笑:“什麼欣喜不已,當年我雖還小,卻記得她不只一次看着我說‘就此啞了,倒也還省了我一番事兒’,當時,尼師在一旁可是親耳聽聞吧。”
旖景大訝!
果然是妖孽,三歲時的記憶竟然仍在。
再看淨平,已經滿面尷尬。
三皇子眼角一斜,見旖景滿面驚奇的模樣,心裡忽而一喜,將佈滿胸腔的陰晦衝散了幾分,柔長的眉梢往高一挑:“本不耐煩說話,可我看不得皇后因我不語慶幸的神色,忍不住喚了聲母后,見她大驚失色的模樣,倒與五妹妹這時有幾分相似。”
旖景:……
好吧,她有幾分理解三皇子對皇后的惡感從何而生了。
倘若是她,經歷了“慈母”人前諸多關愛,人後卻說“乖兒,啞了纔好”的陰暗童年,只怕非但不能與之“母子情深”,還會藉着年幼無知,往她身上多尿幾泡泄憤。呃,這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想法,打住打住。
關健是自己三歲時能懂什麼,三皇子竟能不動聲色地施以諷刺報復,委實不愧“妖孽”二字。
可以想像當年皇后剛剛一句“啞了纔好”,便聞一聲“母后”時的悲憤心情。
“在我五歲之時,尼師自請出家,當再謀面,已是八年之後。”三皇子繼續說道,漸至正題:“當時,父皇已經登位,賜我再外開府,而宮中漸有謠言滋生,稱母妃並非病逝,而是被皇后謀害,爲此,父皇大發雷霆,查根究底,將劉才人賜死……我卻以爲,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委實皇后虛僞我自幼便知,又豈信她與母妃‘情同姐妹’?”
淨平長長一嘆:“殿下十三歲時,奉太后旨意,請佛像入宮,便問貧尼當年之事……原本是先帝下了緘口令,貧尼不該違令,但想到一來宛妃的確含冤,殿下畢竟是她親子,二來,殿下已對皇后生疑,若是不以實情告之,只怕心中戾意會漸積漸重,將來衝動妄爲下……”
旖景大是疑惑,聽淨平之言,當年宛妃之死的確別有隱情?
“母妃並非病逝,當年她身子雖然孱弱,可經精心調養,已在漸漸康復。”三皇子微微垂眸,掩示眼睛裡的晦沉:“當年,北原先失朔州,後又失了歸化十郡,被逐出大隆國境,可昭康氏野心不滅,竟欲侵吞西樑,以此威脅大隆西南邊關,西樑卻與大隆和親,結秦晉之盟,共同抵禦北原。”
話到於此,三皇子膝上指掌,微一緊握:“不想母妃宮女當中,竟有北原佃作,爲瓦解大隆與西樑之盟,竟將母妃勒殺!”
旖景再度被這秘事震驚,竟一時不察其中蹊蹺。
卻又聽淨平哽咽說道:“那宮女是當年採選時入宮,有官籍可考,本是良家子,有誰能料到……因她伶俐,頗得宛妃娘娘喜愛,往常都是她貼身侍候,那時娘娘身子仍是羸弱,只好將照管殿下之責交由奴婢……”
淨平情緒甚是激動,便連自稱都改了。
“當日,殿下午睡時突然醒了,也沒哭鬧,奴婢便想抱着殿下去娘娘跟前兒,豈知……竟親眼目睹娘娘被佃作勒斃!”
三皇子微微閉目:“當時父皇遠在福建,先帝聞訊趕來時,兇手已經服毒,後,追根究底,才察明兇手是朔州人士,官籍倒沒造假,但其父卻是北原兵士,因着高祖時收復朔州,遂隱姓埋名,一直在以大隆百姓的身份潛伏朔州……爲了兩國邦交,先帝下旨緘口,於是我的母妃,便成了病逝。”
音落,滿室寂然。
半響,旖景纔有些乾澀地質疑:“難道這事,聖上竟也不知?”
三皇子睜開眼瞼,眸底情緒仍是晦暗不明:“當然知情,可父皇歸京時,母妃死骨已冷,早已下葬。”
“如此,爲何當年聖上還會因殿下剋母之說,而數年冷落?”旖景總算找到了大惑不解之處,卻一時不察另一個更爲重要的關鍵。
三皇子輕輕一笑:“這便要問尼師了,當年,應是您向太后諫言,勸說聖上對我佯裝冷落的吧。”
旖景驚訝側面,卻見淨平神情一僵。
“尼師,我曾告訴你我記性很好。”三皇子擡眸,眼中森冷:“兩歲那年,你曾在我身邊嘆息,自言自語,那些話我一字不曾忘卻。”
淨平瞪目結舌。
“你說,你會竭力保我平安,不受皇后忌憚,你說,只有如此,才能略微安心。”
旖景:兩歲!!!好,殿下當真威武。
當旖景再看淨平時,卻發現她竟然淚流滿面,而一番解釋下來,更是哽咽難止:“殿下也知,皇后並不如面上那般賢良,您畢竟不是她親生,身份又是這般貴重……奴婢是擔心,皇后會視您爲太子威脅……若聖上對您太多疼愛……所以,才向太后進言。”
“故而,旁人都以爲是陳貴妃的話起了作用,而皇后卻以爲父皇當一見我,便思及母妃,難免悲痛,才幹脆冷漠以待,皇后妒忌不已,於是非得勸說父皇莫懷芥蒂,見她如此賢良,父皇撐了幾年,才順水推舟。”三皇子一笑搖頭:“尼師,你爲何自請出家?不是要竭力保我平安麼?”
旖景這時已經覺得腦子僵化了,只盯着三皇子,完全無能釐清疑惑。
而淨平,整個人都僵化了。
三皇子冷笑:“當年我已五歲,漸懂人事,皇后再也不放心由你照管我,可無緣無故更換侍奉女官必引太后與聖上生疑,故而,才逼你自請出家的吧?”
“奴婢不知殿下此言何意。”淨平已經是滿面蒼白,再不復清和淡然的神情。
“我說過,我記性很好。”
第三回耳聞這話,旖景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樑升起,胳膊上爬滿顫慄。
三皇子目如冷電,脣角含笑:“這麼多年,我不問你,不代表我忘記了,只是覺得沒有意義而已。”
而接下來那一句話,震驚得旖景直接從蒲團上一躍而起——
“皇后,當着我的面令人勒殺母妃,她當日一言一辭,我尚且刻骨銘心!”
那時,三皇子未至兩歲……
“兩個兇手,便是皇后身邊陪嫁親信,如今皆已病死。”三皇子不顧淨平大變的臉色,沉聲、淺笑:“她當日怎麼說的?區區蠻夷女子,也敢狐媚惑君,不過一個賤妾,竟能與正妃平起平坐,何稱體統禮法?她還說了什麼……讓母妃別怨她心狠,她能容忍後宮三千,卻不能容忍母妃威脅她的正妃之位,要怪,也只能怪父皇太過寵愛,只能怪母妃西樑王室的所謂公主身份,她說她對母妃最後的憐憫,就是讓她死前再看一眼親生骨肉,‘多乖巧的孩子,可惜了,以後得稱我爲母親’,她抱着我說‘顥西,你母死於我手,可惜,你這一世,都將認我爲母’。”
旖景聽到這裡,已經退後數步,以掌掩脣。
“母妃最後一句話,稚子無辜,求太子妃善待。”三皇子冷冷吐出一句:“尼師,那個所謂佃作,是你親手一杯毒酒鴆殺,想來她的家人,也早被皇后斬草除根,屍骨無存,而你,原是太后信重之人,你之所言,太后無不盡信,而那宮女之父,應當的確是北原兵士,因不捨妻女,才未隨北原王室撤離,皇后爲尋這一個替死鬼,當真楚心積慮。”
淨平滿面灰敗的神色,已經足以證實三皇子所言,確鑿無疑。
宛妃當年,深獲儲君寵愛,假若僅是普通出身,或者不致引皇后鋌而走險,大廢周折,藉着儲君遠赴福建之機,行此歹毒狠辣之事,顯然,皇后對宛妃不僅僅是忌恨,更擔心的是將來儲君繼位,會立宛妃爲後!
所以,她決定先下手爲強。
可是當着一個孩子的面,親手勒殺其生母……
而偏偏尚在襁褓的幼子,卻有天賦異稟,記憶驚人。
旖景難以想像十餘年間,三皇子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與皇后“母慈子孝”,又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一遍遍地回憶那一日的殺戮。
才能記憶猶新。
這時,淨平匍匐於地的哭求與解釋,顯得尤其蒼白無力。
“殿下,皇后當年手握奴婢父兄之罪證,要脅奴婢鴆殺無辜,嫁禍於人,奴婢委實沒有選擇……奴婢自知罪孽深重,若殿下有意,奴婢願向聖上坦承。”
“尼師的苦衷,我一直清楚,所以,才容你苟活多年。”三皇子依然端坐,腰肩筆直:“事過境遷,僅憑尼師之言,又如何能使皇后入罪,尼師但凡有悔過之心,今日所聞,守口如瓶也就罷了。”
說完,方纔彈了彈玄披,落落而起,轉身之時,眼中冷厲已黯,對旖景說道:“五妹妹,事實便是如此,你可還有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