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金榕中這回對康王處境的考慮,已然極盡廢心,倒不是因爲他對外甥有多親厚,而是康王對他來說,當真舉足重輕,是不可或缺的“旗幟”,即使決意破釜沉舟,金榕中還有自知之明,明白以他的實力,還不足以使大隆江山易姓,改朝換代,就算能如願爭取楚王,推翻當今天子,天下勳貴世家,更重要的是領將兵士,也不可能接受金姓爲帝。
這大隆江山,還得尊奉虞姓。
他當然也曉得康王對他心懷介蒂,說到底,不還是因爲帝位?
故而,金榕中有十足地把握,當康王得知他有意助其登位,必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在利慾薰心之輩眼中,旁人自然無不如此。
能計劃到這一步,也算是竭盡所能。
而那位甘願自縛認罪的幕僚,卻也沒有捨身忘死的覺悟,只金榕中再三保證——康王必會說服聖上,先留活口,將逆賊奸黨一網打盡之後,當着滿朝文武之面,公審此案,才能徹底粉碎高祖“遺詔”之說,捍衛帝位的名正言順,使天下臣民不受謠言蠱惑,再生動亂。而等起事功成,帝位易主,這幕僚當然不會再被處死,反而成了奠基功臣。
於是這位“大義凜然”的幕僚,當被康王縛去乾明宮時,尚且心懷饒幸,不知死到臨頭。
直到聽見康王雙膝着地,侃侃而談,竟將金相佈局計劃當真坦承布公,逐一稟明之後……
幕僚才雙眼一翻,昏死過去。
而天子當聞康王求見,雖已洞悉了他的來意,早安排好劊子手,只要康王依金相之言而行,開始挑撥離間,便將人當場斬殺!
不料康王卻將金相計劃合盤托出,反而諫言聖上應當信重楚王,曉以大義,舍子保君,調西南、湖北等部夾擊湘州,撲滅袁起。
更應將金氏謀逆公之於衆,剿殺直隸叛黨。
這話雖未說中天子原本計劃,無疑,卻也坦承了忠誠不二之心。
天子龍袖一揮,先讓人把那幕僚押入死獄,傾身扶起康王,以“長兄”稱之。
而楚王,當然也接到了金氏叛黨的聯絡,正“左右爲難”。
康王卻奉令往湖北一行,是爲“密令”,而關於袁起謀逆之事,天子依然遮掩得嚴嚴實實。
這些消息傳去金榕中耳裡,大感慶幸。
雖與他計劃當中,天子立即將矛頭對準袁起有所出入,卻也無妨大局。
天子狡詐!應是還想穩住楚王,否則一旦詔令剿殺袁起,楚王爲了世子,定會萌生反意。
金榕中當然立即便將康王已奉密詔,去湖北調兵一事知悉了楚王——爲何不動河南之兵?因聖上明白河南都司爲王爺舊部!聖上已經對王爺心懷戒備,若再遲疑,非但保不住世子,便是王爺也自身難保。
楚王總算“下定決心”,遣親信往河南“策動”。
康王當然不是去了湖北,而是直抵湘州。
而在他抵湘之前,陽泉郡王“橫死”的消息總算傳到了袁起手裡。
當日,虞渢長卷畫成,正自欣賞。
袁起踉蹌而入,跪地大放悲聲——
“聖上果然沒有放過郡王!只是世子,屬下雖承認你所言不無道理,可高祖之遺詔應當爲真,郡王何其無辜?義父於我有救命之恩,袁起必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義父子孫含冤不雪,只好行違義之事,不能放世子歸京。”
虞渢苦笑,卻扶起袁起:“袁公,且待數日,我想,金榕中之書信就快抵達湘州,應是稱郡王已經金蟬脫殼,眼下安然無恙,到時,你再考慮是否還要行此大逆之事。”
袁起一臉老淚縱橫當即凝涸,兩眼瞪成了燈籠。
果然,兩日之後,“陽泉郡王”親書密函抵湘。
袁起依然半信半疑:“世子料事如神,不過此書有郡王印鑑,或者是郡王當真被金相所救?”
虞渢但笑不語。
又過半月,陽泉郡王在以灰渡爲首的天察衛護衛之下,抵達湘州,與袁起謀面。
至此,金榕中之計劃已經全盤崩潰。
康王抵湘,手持天子密詔,怒斥袁起“大逆不道”,後又一番溫言,稱天子明斷,情知袁起因爲重義,才被金榕中欺瞞蠱惑,好在大禍未成,假若袁起能將功贖過,使金氏叛黨自入陷井,消彌兵禍,可免以追究。
陽泉郡王既已親口承認高祖遺詔爲僞,又稱自己絕無謀逆之心,袁起當然不會執迷不悟。
又是一番老淚縱橫,跪地接旨,稱罪不可恕,當將金氏叛黨一網打盡之後,必會親赴御前請罪。
而穴居山野的金榕中,總算在十一月末,盼來了湖北、河南相繼“淪陷”,袁起數萬大軍已經直抵直隸的利好消息。
傳訊之親信聲稱,他親眼目睹虞渢尚在袁起手中,眼下,正在河南境內。
金榕中當然欣喜若狂,立即聯絡黨羽,集合叛軍,往河南進發。
他之謀算,當然不是要與袁起聯手攻城,而是得將虞渢這個人質扣留河南,等袁起與衛國公所率禁衛決一死戰,待袁起入京,威脅天子“退位”,再趁亂安排死士將皇子盡數斬殺,要脅楚王以“平亂”之名,剿殺袁起,推舉康王登位。
康王已有密函抵達,稱他隱匿在安妥之處,只待大功告成,便可現身,肅清錦陽京。
關鍵除了虞渢這個人質,便是袁起與衛國公之戰。
金榕中見他全盤計劃一一得以施行,佔盡天時人和,只以爲天意如此,信心十足。
當然沒料到袁起所謂數萬衛部,不過是河南都司屬下。
天子爲防萬一,自然不會允許袁起數萬衛軍直抵直隸。
而直隸諸地,多數衛部尚且瞞在鼓裡,雖聞“兵變”一事,但因無兵部將令,又不得上官“示意”,只好摁捺不發,而錦陽京中,隨着天子籠統以“謀逆”概括,卻晦莫如深,滿朝文武盡都議論紛紛,人心惶惶。
但諸如秦相等嗅覺靈敏者,已經料定與金榕中必有關聯,故而緊張之餘,又暗藏興奮。
那些曾與金相“福禍相依”,卻因爲並無兵權,不能助及,被金榕中“遺棄”的黨羽,當然也有大事不妙的覺悟,突然乖巧起來,甚至有人摁捺不住,抖露出金相不少罪證。
而京都百姓雖也有所耳聞,議論着“謀逆”之事,但並沒有見着兵臨城下,倒還一如既往地過着“油鹽柴米”的日子。
當知金相已經策動,衛國公總算領命,率京都數萬禁軍,開赴河南開州。
這一日,繽紛大雪,北風冷厲。
金榕中僅有近萬衛部,除了臨漳五千餘人,大都是些閒兵散勇,受其蠱惑,欲險中求貴之投機者。
不過領將金榕中並不忐忑,他手中兵權多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起與楚王衛部。
開州城外,金榕中與袁起總算匯合。
兩軍迎面,金榕中尚且志在意得,卻忽聞身後鐵蹄如雷,即使踏雪,依然震耳欲聾。
衛國公銀甲披身,領數萬將士忽然有若從天而降,四面八方圍擁。
“都司,還請禦敵!”金榕中心驚膽顫,與衛國公兩兵臨陣,並不在他預料當中。
他的算盤,可是隱藏袁起身後。
袁起笑了。
“金氏大逆,若不棄甲投隆,此地便是爾等葬身之地。”
“都司!我手上可有高祖遺詔,當年先帝已屬篡位,奸帝無德,當撥亂反正,推舉陽泉郡王登位。”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金榕中當然沒了別的辦法,且好口稱“大義”,儘管萬分疑惑着袁起用意,也別無選擇,只做垂死掙扎。
袁起大笑:“還敢愚弄老夫!敢問陽泉郡王何在?”
“郡王自然是在安妥……”話未說完,便見袁起身後,玄甲兵陣中一人打馬行來,不是陽泉郡王是誰?
金榕中險些沒有摔個倒栽蔥。
而他緊跟着便見康王縱馬而出,目若冷電,展開一卷金旨。
當然是頒天子旨意,說服叛黨束手就擒,或能留得全屍,不至牽連家族。
如此,叛黨軍心大亂。
——便連康王也與金氏爲敵,他們哪還有一分勝算?僅靠這萬餘兵馬,就算能拼死殺入京都,還能坐穩天下不成?
敗勢已定,連掙扎一下的意志都沒了。
一片鏗鏘之聲,卻是刀劍墜地,重圍之內,只有金氏族人,與數百親兵孤伶伶地還騎在馬背上。
數月圖謀,機關算盡,卻連角號都不及吹響,便一敗塗地。
而金榕中尚且沒有想透輸在哪步!
見金氏一黨尚且還想負隅頑抗,饒幸着殺出重圍逃生,衛國公冷冷一聲令下——
殺聲震天。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金氏一黨無一漏網,金榕中當場人頭落地,血濺五尺。
別說錦陽京,便是河北州郡,多數人都不聞開州城外這場廝殺之聲。
也就是開州百姓,隔着城牆聽了一耳朵熱鬧,據說不過兩刻,便聞京師禁衛歡呼賀勝之慶。
而隨着衛國公得勝返京,金氏謀逆一案才公開宣佈,至於內情,涉及何人,滿朝文武盡都知之不詳,也無人刨根問底。
橫豎反正,權傾三朝,顯赫一時的金家,徹底敗落。
因臨近萬壽節,不宜行殺戳之事,暫時將一應主謀扣押死獄,而追隨金氏謀逆,卻臨陣投降者,暫押河南、直隸等地,待天子處決。
兵禍消於無形,臣民皆稱慶幸。
至於其中隱情,並無一一公佈。
袁起因懸崖勒馬,天子並未追究其罪,而袁起心懷愧疚,自遞辭呈,天子諸多安慰,依然讓袁起嫡子繼任湖南都司。
自此,袁家更是忠正事君,兢兢業業。
竟罕有人知此回消彌兵禍,楚王世子纔是不二功臣。
關於高祖“遺詔”,天家當然一字不曾提及。
金氏族滅已成註定,秦相眼看萬壽節將至,卻也沒在這節骨眼上緊咬敵黨不放,經過連番波瀾,謀逆突起又莫名平息,朝堂之上竟然匪夷所思的風平浪靜,在押詔獄的施德等人,一時竟被人遺忘。
佛國寺裡同濟大師,據說在得知金榕中身首異處三日之後,在寶殿設座講禪,吸引了數千信徒虔誠聽講。
東宮之內,側妃金氏患疾,因天子萬壽節將至,此乃“大沖不吉”,着金氏往清平庵清修消孽,不久,金氏自請受戒,從此皈依佛門。
陽泉郡王“死而復生”一事自然引得市坊諸多議論,天子再頒諭旨,稱陽泉郡王早識金逆陰謀,以身赴險,消彌兵禍,立下平亂大功,加封榮親王,擇地建親王府爲賞。
榮王立功仔細,世人雖知之不詳,但也品出幾分不同,情知這個冷遇多年之宗親地位大幅提升,便有貴族家的女兒,開始了春心萌動,親王府還未擇定,郡王府已經險些被媒人踏破了門檻。
便是天子,也親自關注榮王婚事,只榮王聲稱定要尋個情同意合之人,攜手共老,安靜渡日,竟矢口拒絕諸多豪門望族美意,使都中不少女兒芳心盡碎,嘆息不已。
天子授康王爲宗人令,是爲手足間多年嫌隙緩消。
虞渢當然平安歸來。
旖景卻仍在九重宮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