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蟬聲四起。
正是“蟬鳴日正樹陰濃,避暑行吟獨杖筇。卻愛野雲無定處,水邊容易聳奇峰。”
是日傍晚,溫憲一路騎馬回了和碩長公主府。
剛一入府門,牽馬的小廝便向他急急說道:“公子回來了!長公主吩咐了,您一回來就請您過去呢。”
溫憲這一天都神思恍惚,只聽得“公主”二字便往額娘房裡去了。
進了長公主房中,看到一個眼生的老嬤嬤,正在服侍長公主品茗。
溫憲行了個禮,說道:“叩見額娘,給額娘請安。”
長公主見是溫憲,便說道:“回來了?這是苑嬤嬤,從前服侍過孝穆皇后,是宮裡的老嬤嬤了,如今年紀大了,體力也不濟,靜妃娘娘看在她與本宮的一點淵源上做主讓本宮把她帶回府裡來養老。以後便只管教教小丫頭們的規矩便罷了,即便是你也不許隨便使喚她。”
說罷又向苑嬤嬤道:“苑容,你也別慣着他們,都是小輩兒,有什麼看不慣的就敲打,凡事有本宮呢!”
苑嬤嬤道:“長公主哪裡的話,奴婢怎麼敢。公子也金尊玉貴,如今又身居高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長公主道:“這有什麼不敢的,他小時候你還抱過他呢!本宮這個長公主府裡比不得宮裡,沒那麼多雙眼睛盯着,自在些纔好。”
溫憲道:“額娘說的是,見過苑嬤嬤。日後就有勞苑嬤嬤了。”
苑嬤嬤道:“公子爺有禮了,奴婢慚愧無地。”
長公主隨即對苑嬤嬤道:“苑容,你先下去吧,看看晚膳安排好了沒有。”
苑嬤嬤應聲下去了。
溫憲道:“額娘,苑嬤嬤便是額娘安插在永和宮裡的人吧?”
長公主道:“怎麼?還在怪額娘麼?”
溫憲道:“兒子不敢。只是兒子希望府裡能安穩些,不要出什麼亂子。”
長公主道:“這府中是否安穩還是要看你啊。今日喚你過來是她有件東西讓我交還給你,她說她已改變了心意,希望你明白。”
溫憲一時怔住了。
長公主伸手拿過那枚玉鏤雕香囊,遞與溫憲。
溫憲接過來,輕輕打開玉製的機關,只見香囊內卡着當初他交給青鬱的那個小巧的葫蘆瓷瓶,那能夠逃出生天的藥便在裡面。
長公主道:“你今日入宮當值想必已經得了消息,靜妃又有身孕了。她讓我將此物交還給你,她的心意,你已明白了吧?”
溫憲沉默不語,手只是緊緊攥着。
長公主嘆了口氣道:“額娘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這府中上上下下幾十條性命你都不顧了?本宮看她也是個識大體的人,她必不想因爲她而讓你走上絕路。她若是個尋常女子,即便是個丫頭,你們如此有情,額娘都可以成全你。青蕪那樣的出身額娘不是仍舊待她如同親生?可是因緣際會,事已至此,你就了斷了自己的情念罷!”
溫憲喉嚨中似是被什麼東西梗住,半晌才喚道:“額娘……”
長公主道:“失去摯愛之苦額娘又怎麼會不明白?額娘也曾年輕過。這樣吧,只要你安心在宮裡當差,將不相干的情念斷了,額娘答應你,今後她若是有難,額娘必會竭盡全力地助她。”
溫憲道:“謝額娘。”
長公主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景行日日看不到你,總是問本宮,阿瑪何時才能回來陪他。”
溫憲道:“有勞額娘日日看顧景行。”
長公主道:“溫憲,你要明白,這世間的情愛並非最爲重要之事,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值得你去付出,莫要因爲一人就辜負了所有。”
溫憲輕輕擡起頭,眼中早已有薄霧瀰漫,似是受了重創。
長公主道:“溫憲,你去看看這府裡,本宮與景行是你的至親,血濃於水,自是不必多說。其餘的女人哪個不是真心真意地對你?只說青蕪,她自從嫁進來,沒有親族可以仰仗,沒有夫君的寵愛,還要替你擋掉閒言碎語,被人誤會是蓄意專寵,可她仍是無怨無悔,你於心何忍?”
溫憲道:“額娘不必說這些,我都知道。此時只想問額娘一句,額娘可有過心愛之人嗎?”
長公主道:“有過。可是最終本宮聽從了皇阿瑪的旨意,委身下嫁於你的阿瑪。”
溫憲道:“額娘可還再見過他嗎?”
長公主道:“見過,經常見。每次年節,朝拜,本宮都會與他相見。可他既不知本宮的心意,也不曾對本宮有情。溫憲,你已比額娘幸運太多。”
溫憲道:“額娘見到他時,心中可還會有波瀾?”
長公主道:“何止,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心悸不已。平日心裡夢裡裝的也都是他。”
溫憲道:“額娘不怨?不恨?”
長公主道:“你記不記得當年本宮讓你跪在你阿瑪的靈位前那一晚與你說過的話?你以爲額娘是輕輕鬆鬆地說出那些話的嗎?額孃的話裡都是血淚。”
溫憲道:“額娘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長公主道:“本宮已是這把年紀,再說這些又有何用?他是個極優秀的人。當年除了本宮還有很多出身尊貴的女子愛慕他。可是,你,卻比他當年還要出色。額娘很欣慰。”
溫憲突然跪下,說道:“這些年,額娘受苦了。”
長公主起身扶起溫憲,拂去他肩上沾上的一片柳葉,說道:“你不必爲額娘感到惋惜,額娘也並不引以爲憾。相比於那些遠嫁蒙古的姐妹,本宮還能留在京城,時常得以相見,已然是莫大的幸福。皇家就是這樣,爲了尊榮,爲了社稷,沒有什麼不能捨棄,甚至無需問值不值得,一切都是心甘情願。”
溫憲喚道:“額娘……”
長公主道:“回去休息吧,若不想出來用膳,本宮等下讓青蕪將晚膳送去給你。”
溫憲再也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點點頭,再次示意他回房。
溫憲轉身退下了。
長公主一個人靜靜地往寢殿深處走去,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地方。無數個日日夜夜,她都在此處,追憶自己親手割捨的青春年華。
多年前,那個人頭攢動的馬場,她也在。
她眼睜睜地看着佟佳·璇儀策馬疾馳,奕紹英雄救美。
自從那時起,她便對佟佳·璇儀心生恨意。
之後她力勸當時還是智親王的當今聖上娶佟佳·璇儀爲繼福晉,之後卻從未給過佟佳氏好臉色。
所以宮中盛傳和碩長公主與皇上從小一起長大,情誼深厚,連皇后都要避忌三分。
可此番皇后失勢,見罪於皇上,她隱隱覺察出皇上有遷怒奕紹之意,便入宮進諫,保下已承襲定親王爵位的奕紹滿門。
往事如煙,恣意飄散。
長公主看了看自己的手,當初也是指如柔荑,細若無骨,如今即便是佩戴了最貴重的護甲,也難掩疲老之態。
突然,門外響起苑若的聲音:“公主,該用晚膳了,幾位夫人都等着您呢。”
長公主站起身,緩緩走出寢殿,走出她掩藏多年的心事,走出困擾一生的夢魘,走向她體面尊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