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七年二月。
溫憲仍遠在新疆的軍中。
身爲督軍的他剛剛接到皇上的聖旨,皇上授意儘快西進,務必在三月份收復喀什噶爾城。
此時清軍駐紮在渾河北岸,距喀什噶爾城僅十里。叛軍十餘萬衆阻河列陣,橫亙二十里。
溫憲徹夜不眠,研究地形陣法,隔日便向主將提出建議,採用聲東擊西之戰術,先以一部騎兵在下游渡河,將敵軍注意力引向下游,爾後以主力乘夜暗由上游急渡,突襲敵方陣地。
伊犁將軍長齡聽從溫憲的建議,施展奇襲,敵軍潰敗而逃。清軍乘勝疾進,於三月初一日收復喀什噶爾城。
至此張格爾叛亂初定,道光皇帝命溫憲即刻回京向皇帝詳細奏報前線戰況。
京郊,快馬加鞭,一騎絕塵。
溫憲騎着馬匆匆地跑過他少年時代靜好的歲月。
不敢相信,那個京城裡最惹人矚目的少年,回來了。..
馬蹄衝過城門,往宮門掠去。
溫憲來不及回府,揮鞭直衝皇城。
刑部員外郎府邸,靜歡正在讀《孟子》。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爲孰勝?”曰:“楚人勝。”
貼身的侍婢幽篁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閨閣。
“勝了!勝了!”
靜歡看着書,拈花一笑。
“慌慌張張地做什麼?楚人勝了?”
“什麼楚人啊?溫憲公子勝了!不不不,朝廷勝了,打敗了叛軍,溫憲公子回京覆命,剛騎馬跑過長安街,往禁宮去了!”
“你說什麼?”
靜歡一驚,書卷掉落下來。
這邊廂永和宮也得到了消息。
靜妃與榮嬪正在用茶。
榮嬪聞着茶香,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對靜妃說:“姐姐聽說了嗎?張格爾的叛亂朝廷已然大勝了。我父親也已飛鴿傳書回家報平安。聽說皇上命溫憲大人回京面聖奏報前線戰況,驛馬換得快的話這兩日應該就要回京了。”
原來這榮嬪姓楊,她爺爺乃是當朝名將楊遇春。楊老爺子歷經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曾任固原提督、乾清門侍衛、陝甘總督等職,一等男爵,並加太子少保,賞賜黃馬褂。
四川的楊氏一族乃是宋代楊家將的後代,人才輩出,忠勇異常。
榮嬪繼續說道:“可惜叛首張格爾還未捉到,我爺爺和父親暫時不能還朝。”
說罷,看靜妃一雙眼睛怔怔的,便問道:“姐姐怎麼了?可是身體仍舊不適?”
榮嬪念及她喪子之痛,本想說些雜聞消遣,不料卻正中她的心事。
“沒什麼,只是每日仍舊頭暈目眩,精力不濟。”
榮嬪見狀,起身告辭了,臨別嘆息一句:“姐姐……逝者已矣,我們活着的人還要設法活下去。”
送別榮嬪,青鬱癱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一室的琳琅珠玉出神。
此時溫憲已然下馬,步行進入了乾清宮面見皇上。皇上大喜,詢問戰況之餘,吩咐御膳房準備午膳,嘉獎溫憲督軍的功勞。
突然青鬱像是着了魔一般,找出一件湖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袷宮衣胡亂穿上,粗略插上花鈿,衝出永和宮,衝進三月料峭的春寒裡。
風眠、雨落不知何故,趕忙跟上。
行至養心殿外側的夾道上,迎面走來了小祿子。
小祿子遠遠的行了禮,避讓靜妃過去:“靜妃娘娘吉祥!”
青鬱走到他跟前,問道:“祿公公,請問皇上可在養心殿?”
小祿子回稟道:“皇上這會兒子正在南書房與溫憲大人敘話呢。還吩咐奴才去御膳房傳膳。”
靜妃拔下頭上簪的足金雕花點翠鈿子,放入小祿子手中,說道:“本宮有要事求見皇上,請公公務必幫本宮通傳。”
靜妃正值盛寵,小祿子本不敢收她這樣貴重的東西,但靜妃執意要給,推脫不得,只得收了,快步去向皇上回稟。
皇上因二阿哥夭折之事已許久不召靜妃侍寢,害怕談及無辜稚子平添彼此的心傷。
靜妃此番求見,十分意外。
皇上吩咐高成親自去接靜妃進殿,又讓小祿子告訴御膳房靜妃娘娘也在南書房陪皇上一起用膳。
溫憲雖是外臣,他母親和碩長公主卻是皇上的親姐妹,何況他常年隨侍皇上身邊,也見過後宮嬪妃,因此皇上一時也未想到避忌。
靜妃聞得皇上傳召,扶正已跑得有些散亂的釵環,跟隨高成進入南書房。
“臣妾叩見皇上。”
“愛妃免禮平身。小祿子剛來回了話,不知愛妃見朕所爲何事?”
青鬱站起身,緩緩地擡起頭。
只見月白底色的衣衫上淡淡的湖青色紋路蔓延開去,更顯得她膚白勝雪。
她日漸消瘦的臉龐上毫無血色,嘴脣上的釉色也是淡淡的。
擡眼間,一滴清淚靜靜地滾落,沖洗下一層薄薄的妝粉。
真是我見猶憐。
“臣妾……臣妾思念皇上。”
皇上起身疾行了兩步,扶過她,引她往殿內深處走去。
“朕何嘗不是呢?”
說着便命高成拿軟墊靠背來,乾清宮的宮女連忙伺候靜妃入座。
青鬱落了座,擡頭望了溫憲一眼。
她不由得愣住了。
眼前人已不是她記憶裡那個面若冠玉的清雅男子了。
溫憲半低着頭,沒有看她。
他身着戎裝,面色晦暗,滿是塞外的風霜。面頰已瘦到凹陷,隱隱可見短鬚。
那個京城裡最惹人矚目的少年,回不來了。
溫憲忽而擡頭,目似朗星,怔怔地望向青鬱,眼底似有無限的傷懷之意。
兩相對望之間,無數的心裡話已然不用再訴說。
皇上的聲音打破了那一瞬間的沉靜。
“愛妃還不知道吧?新疆剿叛已然大勝了,溫憲正是還朝向朕稟報此事。”
轉身又對溫憲道:“朕差點兒忘了,你母親也久不進宮了,不如召她入宮,與你相見。”
說着遣高成去傳召和碩長公主入宮見駕。
午膳時分。
席間,皇上少不得爲溫憲賜菜,又褒獎和碩長公主教子有方。
溫憲與青鬱難掩情思,不時望向對方。爲避嫌猜,每每目光相對之時便慌忙閃開。
皇上興高采烈,沉浸在邊疆大捷和與青鬱重聚的歡喜中。
可席間的這一切隱秘的暗潮涌動,全都被和碩長公主看在了眼裡。
午膳已畢,皇上將靜妃留下傾談,遣高成送和碩長公主母子離宮回府。
宮城外,馬車濺起一路的塵埃。
“憲兒,你侍奉在御前的時日也不短了,要知道輕重。不要感情用事,否則母親也難保全你。”
溫憲低頭不語。
和碩長公主輕輕撫過他被塞外風霜侵蝕的臉龐,柔聲道:“額娘知道,你與她早已有情,可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京城內外還有的是好女子,無論是滿蒙漢,只要你看上的,娶回來當妻當妾都可以。”
溫憲仍是不語。
和碩長公主見狀也不再多言。
馬車漸漸遠去了。
溫憲不知道,此時此刻真正的靜歡正在公主府中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