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又到了皇上赴圓明園避暑的時候。
皇后也已把後宮諸事安排妥當。
今次太后身體比往年康泰,腿腳也靈便了些。因此要一齊往圓明園中去。
養心殿門前,靜妃身着緞紗朝裙,等着見駕。
小祿子奉命出來,引着靜妃往御前去。
青鬱一隻手撫着肚子,步步小心謹慎,生怕有什麼閃失。
青鬱未曾想到,她會在此時此地重遇溫憲。
進得殿門,她看到溫憲正隨侍在皇上身邊。
青鬱不由得緊張起來,想好的話也忘了該從何說起。
皇上問道:“可是有事回稟?”
“稟皇上,太醫診斷出臣妾現是有孕之身,已是一月有餘。”
溫憲臉色大變,極速看向她一眼,旋即心虛地收回了目光。
“當真?”皇上喜出望外。
青鬱說道:“皇上可召見任太醫細問。”
皇上龍顏大悅,便不許她站着回話,忙遣小祿子打點軟墊,伺候靜妃落座。
“臣妾此番前來乃是自請留在宮內。”
皇上不解,所有嬪妃都以圓明園伴駕爲榮,不知爲何她會自請留在宮內。
青鬱繼續說道:“臣妾近日害喜得厲害,不願車馬顛簸。而且,臣妾回到圓明園不免會想起臣妾的二阿哥,對養胎恐有妨礙。”
皇上甚是歡喜,又愛惜子嗣,自然如她所請,並請太醫院的院判並任太醫一同爲靜妃保胎。
榮嬪知道靜妃懷有身孕之後也自請留在宮內與她爲伴,皇上未準。
一來榮嬪月份大些,過幾個月便要臨盆,留在宮中少人照應恐有不妥。
二則太后說喜歡榮嬪的性子,於是皇上讓她多去陪伴太后,給太后解悶兒。
不日,皇上起駕圓明園。
後宮中位份高的嬪妃只剩下靜妃,因此帝后便將紫禁城中一應瑣事都託靜妃照管。
禁宮中少了天子坐堂,少了鶯鶯燕燕,頓時清淨了許多。
靜妃便靜靜地在永和宮中安養。
夏日暑熱難耐。傍晚,風眠、雨落替靜妃搖扇納涼。
雨落小聲嘀咕着:“娘娘爲何不去圓明園呢?西郊涼爽,比宮中可舒服多了。”
青鬱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面色沉了下來。
“皇上是真龍天子,在哪裡,哪裡就是熱的。皇上走了,這宮裡很快就會冷下來。”
青鬱有些頭暈,最近害喜的症狀越發嚴重了。
她揉了揉太陽穴,一邊閉目養神,一邊繼續說道:“現在還不知上次是受了誰的算計。只能先躲開她們。”
風眠道:“無論是誰,總是位高權重的。即使是遠在圓明園,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
青鬱突然睜開眼睛。那眼光彷彿黑夜裡閃過一顆寒星。
“是,不過正因爲遠,她纔有可能露出破綻。”
夜色漸濃。
風眠、雨落將寢殿的燈熄滅,退下了。..
青鬱撫着肚子,獨坐在榻上。
突然,人影閃動,她覺得耳鬢旁邊好似有一縷涼風拂過。
該來的,總會來。
她猛地站起身,腳掌沒有踏穩,險些跌倒。
“小心。”
那個輕靈的身影閃到她旁邊,扶住了她。
是溫憲。
月光透過窗櫺,緩緩滲入他們之間。
相思無限,化作一顆不能滴下的淚。
溫憲開口說道:“我從圓明園策馬趕過來的,連夜驅馳,就盼着此時來見你。”
青鬱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今晚會來。”
“那你知道我爲何而來?”
“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個疑問想問我。”
“那你了了我的心願罷。”
青鬱知道,自己是沒有退路的了。
她註定老死宮牆,成爲紫禁城裡千百個孤魂野鬼中的一個。
但是溫憲還有退路,她不想讓他陪葬。
“不是。”
溫憲心裡一驚。
“你說什麼?”
“我說不是,不是你的。”
“你騙我,我知道,一定是。”
溫憲急火攻心,扳正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擡眼看他,目光毫無閃避。
“我知道你專爲此事而來。我也不願瞞你。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的的確確不是你的。我聖眷正隆,你不是不知道。”
他的手指輕輕穿過她傾瀉在肩上的長髮。
“不管你是否承認,我都會當他是。我知道有一種藥,服下之後可以閉氣幾個時辰。我一定設法求了來,到時候帶你走。”
長髮如瀑,亦有收梢。
“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兒去?”
“我們往北走,到關外去,找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
青鬱笑了一聲。冷笑如刀,刀刀割在人心上。
“我才十五歲就已經封妃,受盡皇恩,我爲什麼要走?”
溫憲一怔。
“難道你不想,與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嗎?”
“不想。”
“可是你明明……”
“你怎麼還不明白。我與靜歡不同。我出身貧寒,幼時受盡了磨難,好不容易纔掙來今天的局面,我不能放棄。像你這種世家公子,天生就擁有一切,你不知道一個人從被人視若草芥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多難。你嘗過三天沒有飯吃的滋味嗎?你試過因爲偷吃東西而被人追着打嗎?”
溫憲從來沒有想過她說的這些話。他活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從小隻要稍稍努力就有無數人喝彩,小有成就已然可以登峰造極。
“可是,你難道情願把這個孩子生在滿是陰謀和算計的後宮,而不願給他外面更廣闊的天地?你難道忘了你第一個孩子是怎樣無辜地遭人暗害?”
“後宮有什麼不好?這裡的吃穿用度,哪裡比得上?一生與人爭鬥也強過凍死在野地裡。”
溫憲緊緊地扣着她的雙肩,他恨不得賭咒發誓,掏心掏肺。
“有我在,你和孩子必然會有一世安穩。”
青鬱從他掌中掙脫,坐回榻上。
一字一頓,刻骨銘心。
“對於我來說,沒有你這裡更好的地方。我不會走的,即使是爲你。”
“我不信!那一夜的一切,難道是假的嗎?”
“我承認,我想要得到你。不僅是我,京城裡的少女們,誰都想得到你。但是一次就夠了。我不會爲了你放棄榮華富貴,放棄這永和宮裡的光輝燦爛一切。”
溫憲徹徹底底地被惹惱,他像獅子一樣把她撲倒在榻上。
她被死死地制住,拼命地想要掙脫。
可是溫憲好像真的發了狂。
直到她喊了一聲:“孩子!”
頓時,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靜止了。
一個黑影飛快地閃出了永和宮,閃出了紫禁城,彷彿急着逃離那裡的一切。
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是夜,公主府。
靜歡點燃了一支紅燭,靜靜地在旁邊看着它一點點燃盡。
她已經忘了這是第幾個百無聊賴的夜晚。
她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知道,今夜他可能仍舊不會來,卻還是不由得懷有希冀。
突然,廊間傳來很重很重的腳步聲。
她挑燈的手停在半空。
溫憲走進來,從內側關上了門。
靜歡一時間緊張訝異,不知所措。
溫憲的袖口上挽,可以看到他手背、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睛佈滿血絲,像是要噴火一般。
靜歡被嚇到了。
突然,溫憲猛地衝向她,扳住她的肩,將她向後推。
靜歡來不及反應,瞬間後背和頭都撞到了牀榻的圍板上。
那牀榻乃是銀杏圍板拔步牀,產於江南浙江天台,是一種傳統的大型古牀。牀身採用木質髹漆彩繪,綜合應用透雕、陽雕與深雕的技法,四周圍板爲千年古銀杏樹材料。製作時,先要將千年古銀杏拋入河中浸潤數十年,然後取出晾乾數年,故此圍板歷經數百年而不變形、不破裂。
這一撞可非同小可,靜歡不但嚇得魂飛魄散,更被撞得頭暈眼花。
溫憲旋即又抓起她的雙肩,將她扔在了牀上。
她的藕荷色緞地白繡花鳥紋氅衣立時如雪片般散盡。
她從未見過這樣暴烈的溫憲。
她從未想象過是這樣度過屬於她與溫憲的第一夜。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隻有一刻,許是已度過千年萬年。
他終於再次靜止了。
靜歡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痛的。
她強忍着痛,側過身,看到他圓睜着一雙眼睛,向上看着,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胸口如山巒綿延,隨着他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
“今後我會好好對你。”
溫憲突然說話,卻並沒有看她。
“我只有你了。”
她之前一些猜測彷彿被印證了,默默地把這句話記下,面色仍舊從容。
“好,反正我從始至終就只有你。”
溫憲心中一動,側過頭,看到靜歡正看着他。
她每日靜心梳理的髮髻已然散亂不堪,一個玳瑁製成的簪子已斷爲兩截,橫在牀上。一隻耳環不知什麼時候被扯掉了,耳垂上留下一絲血跡。脣上所塗的花汁也已蹭到了脣線外面。
溫憲的心軟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對她,他後悔自己這麼對她。
他伸過手去,用拇指輕輕抹掉她脣線外側的花汁,又往她耳垂上柔柔一捻。
“疼麼?”
靜歡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多少天了,她等着這一刻,把淚流給他看。
“今後我會好好待你。”
他又說了一次,異常篤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