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霧氤氳結綵山,蓬萊頂上駕頭還。
繡韉狨坐三千騎,玉帶金魚四十班。
風細細,佩珊珊,一天和氣轉春寒。
千門萬戶笙蕭裡,十二樓臺月上欄。
春日的京城內外,原本沉浸在一派風和日麗之中。
誰知翌日,京城突然颳起大風。
卯時一刻,竟然漫天飛雪。
京城冬旱,總是少雪。
可一旦春日飛雪,必是大雪。
一時間滿城的屋瓦全都白了頭。
城中百姓紛紛把已入了箱的冬衣復又拿出來穿上。
溫憲騎馬行在飄飛的春雪裡。
今日是他入宮當值之期。
下馬入了宮門,遠遠地聽見乾清門守衛的侍衛們在竊竊私語,口中似乎有提及靜妃娘娘。
溫憲眉頭一皺,徑直走過去。
侍衛見到溫憲連忙跪下。
溫憲道:“別隻顧着議論閒事,連戍衛都疏忽了。”
一個侍衛道:“溫大人,不是閒事,是大事,宮裡出大事了!”
溫憲的心立刻懸了起來。
另一個侍衛道:“靜妃娘娘生下的三阿哥歿了,聽說是和貴妃娘娘害的!”
溫憲如同五雷轟頂,口中喃喃自語道:“歿……歿……歿了?”
侍衛道:“正是呢!皇上都氣病了!”
溫憲已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他擡頭看了一眼紫禁城上方的天空與這漫天飄飛的春雪。
突然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花落到他眼裡,化成了他心裡的一滴淚。
那邊廂,皇上傷心過度,又病着,因此輟了一日朝。
用過早膳,服了藥,皇上把高成叫到身邊來,說:“高成,你派個人去翊坤宮知會一聲,朕稍後便過去。”
高成答應着下去了。
皇上穿着寢衣在寢宮內來回走了兩步,從心底感到一股寒意。
皇上駕臨翊坤宮已近午時。
和妃依然帶着翊坤宮的宮女太監等在宮門口。
皇上牽了她的手,緩緩往內殿去。
殿內的爐火早就燒得通紅。
和妃自行卸下皮毛大氅,露出內裡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袍。
月白色妝花緞面,黃色纏枝暗花綾裡。使用大紅、粉紅、碧綠、草綠、香黃、駝黃、淺絳、湖藍、深灰、淺黑、淡白等十餘種色線織制折枝花卉及蟲蝶紋樣。其中花卉有牡丹、蓮花、海棠、秋海棠、梅花、石榴花、水仙、桃花、繡球花和蘭花等,蟲蝶有螳螂、蟈蟈、蜻蜓和蝴蝶。
皇上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他握住和妃的手,對她道:“這錦緞很襯你的膚色。”
和妃也是眼中含淚,笑語依然。
她對皇上道:“回皇上的話,這是當年生大阿哥之後皇上賞的,臣妾喜歡得緊,卻一直捨不得拿出來穿過。臣妾今日想穿給皇上看看。”
皇上點點頭,和妃繼續說道:“皇上,高公公告訴臣妾您今日要來,臣妾早早地備下了幾道點心,請皇上嚐嚐。”
皇上又點了點頭,眼眶裡的淚似乎已被這暖閣裡的炭火烤乾了。
和妃也早已換上了欣喜的神色,指揮着宮女們將一衆吃食端了上來。
茶點八件,分別是:杏仁佛手、金絲酥雀、翠玉豆糕、核桃酪、千層花盞、玉兔白菜、鴛鴦卷、松子海羅幹。
香茗一壺,泡的是獅峰龍井。
前菜四品,分別是二龍戲珠、三絲瓜卷、四季豆腐、五香鱖魚。
熱菜七品,分別是龍抱鳳蛋、父子同歡、松鶴延年、滑溜貝球、醬燜鵪鶉、參芪燉白鳳、猴頭蘑扒魚翅、萬字珊瑚白。
膳湯一品,乃是罐燜魚脣。
配的是葵口高足碗、商絲銀筷。
和妃笑道:“皇上,臣妾知道,此次許是最後一回伺候皇上用膳了。臣妾特意多做了幾道,皇上看合不合口味。”
皇上對高成說道:“都下去吧,朕與娘娘說說話兒。”
待宮人們紛紛退下,殿內只剩下皇上與和妃。
和妃搶先道:“皇上,臣妾有話想說。今日不說,以後便沒有機會了。”
皇上道:“你說罷!”
和妃道:“我自小家道中落,被沒籍爲奴。若說我沒有爭馳之心,也沒有人相信。當年在王府,我是故意吸引皇上您的注意,只爲了得到眷顧,改變當時的處境。”
皇上道:“朕明白你的不易。日夜勞作辛苦,你體質又不好。”
和妃道:“臣妾倒不是爲了自己,臣妾是不想祖祖輩輩都這樣爲奴爲婢。臣妾只是個女兒身,在這世間能利用的也只有自己。可是皇上,您相信臣妾,臣妾也是真的仰慕您,敬愛您。自從入了王府,見到了您,臣妾就一直當您是心尖兒上的人。王府的下人那麼多,您偏偏擡舉了我,讓我能有幸陪伴您,這是我畢生的驕傲。可是臣妾自知卑微,幫不了您什麼,只求您累了的時候能來臣妾這裡略坐坐,讓臣妾給您推拿解乏,臣妾就安心了。”
皇上喚道:“毓婉……”
和妃道:“皇上,臣妾很小的時候,阿瑪就犯了罪,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沒有人教過我什麼大的道理。很多事情,我並不甚明白。但是昨天晚上,臣妾想了一個晚上,都想明白了。臣妾明白您不能廢后,皇后娘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您也得保全她。因爲她是一個象徵,象徵着您脫離了上一輩人的控制,當得真真正正的天子!臣妾想明白了,就什麼都能放下了。臣妾願意幫皇上。臣妾慶幸自己可以用有限之軀爲您盡一絲微薄的力量。”
皇上道:“毓婉,朕對不起你。當年在王府,朕要了你,卻不能給你名分,還害你被責打。後來即使你有福誕下了大阿哥,成了側福晉,也只能仰人鼻息。朕都幫不了你。對於大阿哥,他是朕唯一的兒子,可卻因爲你的出身,因爲各種不得已的原因,朕不能傳位於他。可朕答應你,朕會好好教導他,讓他成爲一個尊榮的王爺,成爲大清的中流砥柱。”
和妃道:“謝皇上。對於臣妾來說,這已是最大的恩典,臣妾別無所求。”
正說着,只見和妃身子一軟,徑直倒了下去。
皇上慌忙抱住她,只見她嘴角已有鮮血流出。
皇上驚呆了,大聲問道:“毓婉,你吃了什麼?”
和妃氣若游絲,說道:“臣妾知道皇上是來送臣妾最後一程的,臣妾該說的都說了,了無牽掛,就不勞皇上親自動手了。臣妾就自行了斷罷!”
皇上惋惜不已,懊悔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皇上抱着和妃道:“朕無法給你任何哀榮,可朕會永遠記得你,記得你是怎麼死的。朕答應你,朕會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皇帝,不再受任何人的擺佈。你安心去罷!”..
和妃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而她也帶走了皇上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半晌之後,悵然若失的皇上緩緩步出,高成緊緊跟着。
皇上目視前方,對高成說道:“傳朕的旨意,和妃輝發那拉氏,戕害皇嗣,死有餘辜,賜自盡。和妃既已伏法,此事便不再追究他人的過失,亦不牽連家人。大阿哥暫由皇后代爲撫養。”
皇上邊說邊自顧自地往前走,慢慢地走遠了。
夕陽西下,將他的身影越拉越長。
他一時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去。
就如同他不知這人生何時纔有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