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亮了。白涵早已下樓開始梳妝。走的時候, 她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樂樂呵呵,準備迎接今日全部的工作。
而漂亮的櫥櫃門前, 棣辛卻遲遲未走, 腦海當中, 盡是不久之前, 她輕飄飄的陳述。
白涵, 這個從一出生就含着金湯匙,同他一樣,都是註定會一生不爲金錢所困之人。也同他一樣, 付出了沒有生母,遠離家庭的代價。
白涵還有一個哥哥, 長她些年紀。只是就在他出生之後不久便被他的父親帶走。她的舅舅是一名在全世界都首屈一指的花滑教練, 親自收養了她, 一點一點地看着她長大,親自替她穿上了冰鞋。
四歲、八歲、十二歲……
從日復一日的芭蕾舞的訓練, 日復一日的冰上滑行。她便宛如一個冰上的天使,除卻吃飯和睡覺,幾乎將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押在了足底的那雙價值不菲的冰刀之上。
九歲,她初出茅廬, 進入了全國青年組的前三甲;
十二歲, 她闖入了世界青年賽, 成爲了全國第一個青年組的冠軍;
此後連續三年, 直到十六歲, 她也依舊是世界花滑青年組的一枝獨秀,狂甩第二名俄羅斯小將整二十分的分數。
除此之外, 這些年裡,大大小小的花滑賽事,她拿到的獎狀幾乎壟斷半個花滑圈子。無人能夠望其項背。
十八歲,她與當今花滑天使陳結生,一同踏上了世冰賽的征程。世冰賽兩年一屆,按她的年紀,走上兩三場都是沒有問題的,前途大好。
然而老天爺似乎看不慣這世上所有順風順水之人。
“區賽、省賽、全國聯賽,我和他,都進行的無比順利。”
白涵用清亮又溫柔的嗓音描述到這些的時候,眼神當中,彷彿滿溢着耀眼的光,那顯然是一段她最幸福也最難忘的記憶。
“那時,我們一起訓練,一起憧憬,一起吃飯,也一起玩鬧。舅舅和舅媽雖然嚴苛,但看在我們是僅有的兩個闖入世冰賽的中國選手,他們也從不多說什麼。絲毫不在意我們勞逸結合的生活。”
“所以你們,真的成功進入決賽了嗎?”
“勉強算是成功吧。”白涵點頭,又搖了搖頭,“陳結生雖然在理論上是我師弟,實際上卻是早我一屆升組。我與他無論是名氣還是實力上,終究是有些差距。不過因爲我是白靖宇的妹妹,陳教練的外甥女,所以生來就比她帶有更多的話題。”
話題量大的結果,便是成爲人人眼中的釘子。事實上,白涵並非是沒有準備,只是她也沒有想到……
“從初賽到複賽,我幾乎是使出了我的渾身解數。儘管那時我的成績進入決賽已經綽綽有餘。但是爲了滿足媒體一夜之間給我灌上的‘國際之首’的王冠,我不得不開始接受比平常多出近兩倍的訓練。拼命地給自己增加難度 。”
白涵的聲音越來越低,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停頓。
後來的結局,棣辛已在心中猜出。她受傷了,在無休無止的訓練當中,因體力不支,在跳躍上出現了重大的失誤,徹底地傷到了腳腕。
“那段時間,距離半決賽還有半個月的時間。而距離總決賽差不多還剩下三個星期。我揹着舅舅,吃下了超一倍的止痛藥劑。可是這樣一來,縱然我尚能勉強降低難度完成接下來的動作,卻也避免不了整條腿的水腫。”
“所以,你還是做到了是嗎?”
“是。”白涵沒有猶豫,淡淡點頭,“雖然出現了現狀,但那場半決賽,我做下來了。算是勉強拿到了近總決賽的資格。只是……”
只是,一夜之間,關於她身材管理上的重大失誤,也跟着鋪天蓋地的襲來。一個因爲過度放縱而導致的身量增加,無法進行高度跳躍的報道在一夜之間一條又一條地砸到了她的頭上。她無心訓練,也無心休息。整個人麻木的如同木頭。
“不過那個時候,迫使我退役的還並非此事。我雖然從骨子裡面痛恨媒體,但是也不覺得自己有理由因此就放棄這最後的機會。我懶得去同媒體解釋,更是懶得用自己的傷搖尾乞憐。”
“涵涵,你又何須如此?”
“因爲那時的我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國家。我說過了,我是戰士,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冰上戰士。我會傾盡我的全部努力背水一戰。只是那個時候的我還不懂,有的時候,光憑我們自己努力,是沒有任何用的。”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眼泛淚光,卻並不閃躲。
“就在決賽前的三天,舅舅從當地請了一名非常出色的中國醫生,他和舅媽都十分擔心我腳上 的傷能不能撐得住我自己加上去的越發高難度的動作,所以他們趁我難得休息的時候,將他請到了我酒店的房間。
他們那時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爲了我好。不過,我們三人卻還是忽略了那時圍繞在我身後的種種黑色相機。一夜之間,一張照片如同瘟疫一般流傳到了網上。照片上面,只有我和那個看上去比我大了二十多歲的醫生。我躺在牀上,他用雙手輕輕觸碰着我的腳腕。”
舅舅、舅媽呢?他們那個時候明明也在房裡。那時的自己迷迷糊糊,可是他們卻是時刻警醒的注視着的。只是那時的照片一出,再說任何的別的已經沒有用處。但凡被網上的營銷號們帶動了節奏,當事人無論再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
“棣辛,我至今都不記得,我是如何撐過的最後的幾天。”說到這裡,白涵的聲音竟然出奇的平淡。
“就像一個受人擺佈的木頭人一般。無論走到哪裡,哪怕只是從酒店到訓練場那短短的一段距離,圍繞在你身邊的,全是大大小小的攝像。你不能說話,不能做多餘的動作,甚至不能做出多餘的表情。因爲這些,都可能被他們編成種種可笑的故事……
棣辛,我說過的,網絡在我看來,從來就不是一個好東西吧。”
最後的結局,棣辛其實已經全部知曉。木頭人一樣訓練的白涵雖然在最後的決賽裡面憑藉近乎完美的發揮,最終還是拿到了世冰賽成人組的季軍。
只是那些天裡,網上報道的,除了衛冕冠軍陳結生的光榮戰績,便是她的各種桃色新聞,抽菸的、喝酒的,還有種種莫須有的。
賽後的白涵,沒有接受任何人的採訪。因爲她也知道,那些拿着話筒幾乎懟到她的臉上的人,沒有誰是真正祝福她這個替國家拿到了第一個女子組季軍的“英雄”,奚落和話題,佈滿了她的周身。
沒過一週,白涵回國。將自己的冰鞋永遠地“塵封”了起來。對外宣稱,自己再也無意花滑。今後更是無力再站在什麼比賽場上。從今往後這所有的比賽和榮譽,都將與她無關。
之後便是沒有休止的黑夜。白涵就那樣將自己一個熱鎖在了屋裡。無視外面所有人的存在,也無視不管是否是真正關心她的每一個人。白靖宇聽聞此事,從首都連夜飛來,帶來了全國首屈一指的心理醫生。
整整半年的心理治療,就彷彿是黑夜裡的雷聲。一下一下抽打着她的內心。白靖宇爲了讓他適應新的生活,親手將他安排在了自己的手下,只是她的每一次公開出現,都難免引來更多的鏡頭和媒體。
每多一次關於她的報道,都無疑是在她心上又多了重重的一擊。
“棣辛,你是不是特別好奇,我一個這麼害怕鏡頭和眉頭的人,最後爲何會選擇成爲一名話題量更多的藝人?”
白涵轉身,溼潤的眼睛裡面,透着說不出的堅定與風情。
棣辛他自然不懂,緩緩搖頭。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吧。”白涵有些自嘲地淺笑,“既然不願走在外面便東躲西躲,也不願意一輩子將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將自己憋成一個瘋子。那我不妨,就去選擇這條最難的路。”
選擇一條最難的路。就如同親身面對自己最害怕的敵人。白涵的意思棣辛明白,她是要親手殺死心中的那份恐懼。
“說句實話,當初王醫生將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我哥哥的時候,他還是十萬個不同意的。而我,卻幾乎是想都沒想。那個時候的我就只有一個想法。縱然自己再也步伐穿上這個冰鞋。我也一定會過得比所有的人都好。讓那些雲端之下的螻蟻都羨慕我羨慕倒牙癢。”
說道這裡,白涵緩緩咧嘴淺笑。
“所以暴君,你說我那個哥哥是不是故意坑我啊。明知道我是一心一意想要轉型,卻還是偏偏挑了一個這麼坑的劇本給我……”
白涵仰頭,輕輕抽了一下鼻子。
“罷了,你也分不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她輕輕邁開了步子,似乎是無意再繼續留在此處。
“涵涵,你這次又要去哪兒……”
“新劇播完,老白安排了一個慶功宴,所有演員都要出席。這是我的工作。”
白涵倒也沒有辯解,扭頭朝他笑笑。
“我隨你同去。”
“不可能的。”白涵哭笑不得的搖頭,“你在這裡的證件,按理都不是完全合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如何能夠跑到一個公衆場合去湊熱鬧?”
“白涵!”
“不過,如果你非去不可,我也不是不能應你。”
恍然,她眨了眨眼,似乎是已然想出了一個說得過去的辦法。
“先別急着走。”
白涵打斷了他急速向前的步伐,笑道:“辦法我還沒想好的,你若真的想去,也得等我想好了將你藏起來的辦法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