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冰解凍之後,春天到的就快多了,春狩結束不過十來天光景,風荷院裡池上小荷便娉娉婷婷的冒個不停,牆角夾縫裡頭迎春花也是招展開來,後.庭的硃砂梅謝了花瓣吐露葉芽,一派的欣欣然。
挽袂託着烏漆描金盤進了門,便見臨窗的榻上牧碧微盤腿端坐,手裡拿着一本書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因着鄴都也進入春暖花開的時候,她換了一身顏色輕快的杏子黃上襦,系櫻草色羅裙,臂上搭了條霞色長帔,烏黑的長髮挽了一個倭墮髻,斜插了幾支瓔珞簪子,一川珍珠流蘇墜在鬢角,隨着她偶爾移動頭部的動作不時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挽袂行了禮,將盤上的兔毫滴斑耀金釉碗小心的放到牧碧微手邊:“青衣請看這回做的怎麼樣?”
碗蓋揭開,蒸騰出杏仁微苦的氣息中又帶進了羊乳,待水汽散開,便見深色瓷碗中七分滿的一汪杏乳茶,上頭還撒了幹桂花,牧碧微拿銀勺舀了一些,吹了一吹,這才嚥下,閉目細品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杏仁多了些,苦了。”
不遠處正專心拿着繡花繃子繡着一枝海棠花的阿善擡起頭來叮囑道:“這杏乳茶女郎一向喜歡偏甜些,下回少擱些杏仁。”
“奴婢再去試試。”挽袂這兩回都聽習慣了這話,忙就要收回去。
“略有些苦,但也能吃,就留在這裡吧。”牧碧微搖了搖頭,挽袂遂罷,拿着空了的托盤告退下去。
阿善把針別在袖角,道:“叫她們做這個究竟不行,女郎想吃地道的,還得奴婢去。”
“你身子沒養好可萬萬不要累着。”牧碧微忙道,“我可還指望着你一直陪我下去來着,這一回你中毒,我生吃了何氏與歐陽氏的心都有了!可憐見的你沒事!”
“奴婢也沒說現在就去。”阿善笑道,“再說奴婢如今都能做些刺繡了,是當真沒什麼事情了,女郎又何必把奴婢看成了個琉璃做的也似?”阿善體內的餘毒拔到了春狩結束纔算清盡,回宮來臥榻了幾日,三四天前才能夠起身,她是個閒不住的人,偏偏牧碧微擔心她的身子,攔着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讓,事情都吩咐了挽袂、挽衣做,阿善好說歹說才爭取到了做些繡活的差使。
這會牧碧微聽她有意親自下廚便又攔了。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說的還是病,你可是被那兩個毒婦害到的,怎能不仔細調養?”牧碧微正色說道。
阿善也不與她爭,只是道:“奴婢算着日子,大郎君的婚事彷彿就是這幾天?”
“大兄實在委屈了。”牧碧微嘆了口氣,神色鬱郁起來。
阿善勸道:“春狩裡頭阿郎爲女郎出過頭,對何氏的爲人也看出了幾分,回去必定會告訴老太君的,太君看着,那小何氏也未必翻得起浪花來。”
“哼,夫妻一體,小何氏被祖母與父親防着,徐氏自然就要佔上風,如此吃虧的還不是大兄嗎?”牧碧微想到何氏心氣就難平。
“奴婢想的倒是另外一回事。”阿善提醒道,“何氏的位份出身還不足夠叫她晉了容華後封蔭滿門,那白氏的宜人誥命還是何氏死活替她求來的,何三娘子是沒出閣的女郎,從前不知道,但從咱們進宮以來何三娘子是沒進過宮的,所以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但她既然嫁與了大郎君,大郎君乃從四品上的上州司馬,照理正妻可請封爲碩人!”
牧碧微明白了她的意思:“何三娘子婚後回進宮?”
“何氏拖了歐陽氏墊背,自己落了個無辜,陛下爲了堵太后的嘴,所以罰了她半年俸祿,女郎一腔委屈沒地方說,還不得不認了何氏那人前姐姐妹妹的模樣。”阿善冷笑道,“所以無論陛下還是旁人眼裡女郎與何容華非但沒有鬧翻過,反而還是親戚呢,何三娘子出閣之後更是女郎嫡親的長嫂,女郎去景福宮求容華娘娘容女郎見一見何三娘子,想來何容華那麼賢德淑良的人必然會應了的。”
“不錯!”牧碧微眼中露出一絲殺機,冷冷道,“何三娘子若是個好的也還罷了,若是與何氏一路貨色,便是在這眼節骨上,也少不得叫何家落個女兒沒福嫁不得高門的名頭了!”
阿善微笑頷首——這一次何氏差點一鍋端,將她們主僕都險些弄死,何氏身爲宮妃,牧碧微如今未得位份,自然難以奈何她,可卻未必不能從小何氏身上收點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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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院裡主僕議論着小何氏,定興殿上何氏卻也在爲此煩心:“原本以爲可以一了百了,不想失了手不說,這下子三娘到牧家日子怕是難過了。”牧碧微怎麼就跑到了牧齊跟前去了?那日殿上牧齊被姬深出言趕了都沒肯走人,可見他對這個女兒的關心。
雖然毒害之事最後由姬深親自堆到了歐陽氏頭上,可牧齊也不是傻子,寵着何氏的是姬深又不是他,再加上牧碧微當時聽到姬深宣判後向自己投來的那森然一望,何嘗不會落進牧齊眼裡?
本來想着把牧碧微與聶元生一起解決了,如此牧家跟着沒個好下場,牧碧川與何三娘子的婚事當然也就沒什麼可繼續的。
卻不想一個意外,如今何氏雖然取得了孫貴嬪的信任與倚重,順順利利的換了陣營,但卻不免替妹妹擔心起來。
“娘娘且放寬些心懷,那牧家也不是沒名沒姓的人家,三娘自來聰慧,凡事按着規矩來,牧家難道還能將他們大郎君親自求去的正妻打殺了不成?”桃枝上前勸道,“再說牧家大郎君求娶三娘子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他的妹妹?牧氏現今就在宮裡頭,不過一介青衣罷了,他們想爲難三娘也得想想宮裡的牧青衣呢!”
何氏聽了她的話卻依舊皺着眉,搖頭道:“這次回來的第二日太后就使宋青衣傳話到宣室殿,以牧氏侍奉陛下盡心的藉口停了她的避子湯,雖然暫時還沒晉她的位,可也差不多了,宮妃與宮奴不同,牧氏出身不低,陛下如今又還寵着她……當初,孫氏、唐氏能夠直接冊爲貴嬪與隆徽,焉知她不能後來居上,與本宮比肩?”
桃枝吃了一驚:“太后怎麼可能……”
“聖駕還都立刻就被太后召到了和頤殿,牧氏藉着陛下近身女官的身份也跟了過去。”何氏冷笑道,“跟着和頤殿那邊就召了任太醫去診治,說是太后爲了歐陽氏的事情急火攻心,可歐陽家早就在春狩時就派人把消息送回來了,不然聖駕纔回鄴都太后怎麼就那麼快把人叫了過去?太后若要爲了歐陽家急火攻心早在之前就氣過了!”
她吐了口氣,冷笑,“本宮猜測,太后之所以急怒攻心恐怕還是因爲遇見了兩年前的事情!”
兩年前太后欲爲姬深大婚冊後,不想一切如常時卻橫刺裡殺出了一個孫氏,還給姬深推薦了唐氏等人,接着引出姜氏……桃枝驚訝道:“正因爲有孫貴嬪的例子在前,奴婢以爲太后這一回必然是不會準了,怎麼還是?”
“陛下自小不在太后身邊長大,何況陛下那性.子也是不喜歡受拘束的。”何氏冷冷道,“太后忌憚着母子情份,也要爲安平王、宣寧長公主,並太后所寵愛的廣陵王考慮,不想與陛下鬧翻了,不然孫貴嬪也好,唐隆徽也罷,就是本宮,太后想叫本宮什麼時候死,本宮什麼時候就不得不死!哪裡還能夠活到現在?”
她長嘆,“本宮能有今日除了自己的心計手段全虧了陛下的寵愛,沒有陛下的寵愛,太后一個眼色自有人前赴後繼的趕上來替太后動手!那牧氏並非沒有心計的人,也有陛下寵愛不說,她們牧家再怎麼人丁凋零好歹也有一父一兄在朝呢!你說本宮如何能不爲三娘操心?”
桃枝歪着頭想了片刻勸慰道:“依奴婢來看,牧家既然沒有退婚,想來也是不想壞了家聲,既然如此只要三娘樣樣依着規矩來,牧家也不至於做出什麼事情來。”
“牧家其他人也還罷了,本宮彷彿聽說牧氏那個繼母並非省油的燈,那位徐夫人出身世家不說,還有一個親子便是牧家如今的小郎君牧碧城,那牧碧城今年也有一十三歲了,過上兩年也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你說那徐氏豈有不爲親生骨肉考慮的?”何氏眼神冰冷,道,“咱們何家門楣不高,三娘嫁過去又如此複雜,偏本宮這回算計牧氏落了個空,縱然脫了身,但春狩時牧家父子也是參與過的,他們奈何不了本宮,到底也會遷怒幾分到三娘身上去!如此徐氏從中煽風點火,三娘做個空頭的長嫂,等過上幾年牧碧城也娶了妻,屆時長嫂幼婦地位對調……放在尋常人家或者牧家會被人指責,可若那牧碧城娶得名門佳婦,到時候只管說一句長婦出身不高支撐不得門戶……”
她皺眉道,“你一會就尋個藉口出宮一趟,就說本宮要給三娘添妝,順便叮囑三娘,下個月好歹進宮來見本宮一見,也叫本宮叮囑她幾聲!”
桃枝凜然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