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樹下人聲漸至於無,聶元生率先出了藏身之處,牧碧微隨後翻身而出——他們躲藏之處,只是距離松樹不遠處的一處爲荊棘掩蓋的洞穴,許是因爲歐陽十九等人往年來時此處無有這個洞,所以居然爲穴前荊棘所欺,漏了過去。
牧碧微因衣裙累贅,又急於追上聶元生,跨過荊棘時一腳踩住了一塊鬆散的青石上,腳下一滑,雖然未曾摔倒,卻感覺小腿吃痛,想是被荊棘隔着衣裙劃破,但她此刻卻也不便當着聶元生的面去查看。
忍痛走了幾步,卻見聶元生並未走遠,而是負手望着不遠處的松樹之頂,因歐陽十九那一行人說話時聲音都未刻意放小,剛纔的動靜,兩人從頭聽到了尾,她幾步追上聶元生,情緒複雜的問:“上面的勁弩……是你佈置的?”
原本她見聶元生與自己約見,竟在所約之地睡着,就覺得頗爲意外,如今想來,莫非他是因爲爬上樹中去佈置那個陷阱勞累所致嗎?他們所藏之處其實仔細搜查是絕對躲不過去的,那洞穴並不深,也無其他出口,方纔聶元生察覺到有人過來,拉着她藏進去時她就不太情願,不過是因爲歐陽十九一行人漸漸行進,擔心爭執之下還未躲好就被發現這纔跟了進去……
聶元生目光深沉,頓了一頓,才搖頭,淡淡道:“不是!”
“那是誰?”牧碧微吃了一驚,從剛纔聽到歐陽十九並高七郎等人的話看來,今日他們之所以挾持了閔二郎與閔四郎一同前來,卻是因爲山徑上被人做了手腳,自己離開行宮的時候又爲人所趁——約在此時此地的乃是聶元生,要知道今早牧碧微不過抽空向他遞了個眼色,聶元生便趁着擦身而過的剎那給了她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歐陽十九與高七郎在山徑上所做的手腳,自己初次前來也許看不出來,但聶元生對這西極山可謂熟悉,焉能不知?
隱蔽的洞穴瞞過了歐陽十九一行人頭一次的搜查,但未必能夠躲過第二次,可偏生眼前這株古鬆如此高大巍峨,而那高七郎又自詡聰明,居然想到了人也可能藏身樹上……以聶元生對這附近地形的瞭解,在樹上藏下殺人的陷阱並不奇怪,問題是這件事情就算告訴了自己,自己除了對他格外戒備外,也不可能因此與他決斷。
若勁弩真是聶元生安置,聶元生又何必說謊?
“這種勁弩,是鄴城軍中所有。”聶元生收回樹頂的視線,伸手撣去躲藏時衣襟上的塵土,平靜的道,“飛鶴衛中配備的弩箭要比這一具精巧,鄴城軍前任統帥正是左昭儀之父威烈伯,曲夾爲人精細,非鄴城軍中百長以上者,根本接觸不到此物,如今的繼任者雖然不是曲家人,但卻沿襲了曲夾在時之制,我便是想在樹中設伏,又豈會用這種易查出來源之物?”
牧碧微怔了一怔,道:“方纔那些人,彷彿都是鄴城軍中人?”
“事出突然,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並不奇怪。”聶元生若有所思道,“不過此事已有人接手處置,你我不必操心。”
他忽然轉過頭,凝視着牧碧微,沉聲道,“他們過來之前,你想說的話,是不是與安平王有關?”
牧碧微點了點頭:“不錯……”她正待繼續說下去,聶元生卻閉了閉眼,彷彿掩飾某種情緒,半晌才冷笑了一聲:“你不必說我也差不多猜到是什麼了,畢竟,安平王的人剛剛纔走!”
“那歐陽十九郎並非歐陽氏所派?”牧碧微不覺吃了一驚,“他是安平王的人?”
“歐陽十九?”聶元生淡淡道,“青衣沒發現嗎?方纔那些人中雖然彷彿以歐陽十九郎與高七郎爲首,實際上真正出了事,做主的卻都是高七郎,歐陽十九郎不過從輔罷了!”
牧碧微握緊了拳,沉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青衣該知道,陛下自幼得高祖鍾愛,襁褓中起便由高祖親自撫養。”安平王的突然出手,彷彿讓聶元生也慎重起來,他這次沒有迴避牧碧微的話,而是神色凝重道,“所以先帝雖然有四子長大,實際上陛下卻並非先帝與太后跟前長大,所謂生恩不及養恩,更何況陛下在高祖跟前長大,皇孫一輩,哪怕是安平王與廣陵王這兩個嫡親兄長,平素也不敢太過搶了陛下風頭,免得使高祖面上無光,所以,先帝與太后對安平王、廣陵王並宣寧長公主反而一直懷着歉疚之心!這也是當初高祖皇帝臨終時一定要在羣臣面前公然吩咐先帝當以陛下爲儲君的緣故!”
“莫非安平王不甘心?”牧碧微彷彿明白了什麼。
聶元生卻是嘲弄一笑:“更不甘心的卻是先帝!”
“什麼?”牧碧微一驚,聶元生淡淡道:“先帝當初嘗與濟渠王爭儲多年,起初的時候,高祖皇帝一直冷眼旁觀,一直到察覺到濟渠王究竟年紀少於先帝,手段反應不足,驕矜之氣過盛,這才發作了龐貴妃,但對濟渠王也不過是發出鄴都罷了,所以纔有了濟渠王后來糾結軍隊,反攻鄴都之事,饒是如此,高祖也不曾殺了或者廢他爲庶人……其實,高祖皇帝那時候若下一道旨意,令濟渠王爲庶人,那麼他就徹底的失去了爭儲的資格,等到先帝繼位,也許濟渠王府上下未必會染什麼大病一起身故,而是會給他點富貴日子過,好叫天下都知道先帝是何等仁德之君了!”
他這話中不乏對先帝與高祖的不敬之辭,牧碧微微微蹙了眉,只聽聶元生悠悠說下去,“但高祖沒有這麼做,所以一直到高祖駕崩,雖然那時候濟渠王一直被軟禁,而先帝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卻因爲濟渠王既未被廢,也未被殺,始終……如坐鍼氈啊!”
“你是說先帝嫉妒陛下儲君之位得來容易嗎?”牧碧微茫然問。
“青衣若是在先帝在時就進了宮,必然知道這宮裡老人都知道的一點。”聶元生淡淡道,“那就是宗室之中,先帝最重視嫡長子安平王,太后最寵愛嫡幼子廣陵王,若無高祖皇帝臨終遺言,今日皇位上的絕對不會是陛下就是了!”
牧碧微抿了抿嘴:“但先帝還是遵從了高祖之語!”
“那是先帝沒辦法,高祖長壽,先帝卻因在征伐天下時率先士卒,幾次重傷積累下來損了元氣,捱到繼位,已經壽時無多,若要違抗高祖之意,必定釀成皇室內亂,先帝雖然偏愛安平王,卻還沒偏愛到了爲了他不顧一切的地步。”聶元生冷笑了一聲,忽的話鋒一轉,說到了自己身上,“我六歲時被選爲陛下伴讀,祖父父母皆早早過世,叔父待我好,然他自己不過降襲了祖父所傳的臨沂縣公一位,身無要職,又憑什麼扶持我?我這一身榮華富貴都在陛下身上,誰若是要動陛下的帝位,自當先除了我去!”
“既然安平王已有不臣之心,以陛下對你的信任,爲何你不直接向陛下挑明?”牧碧微皺眉道。
聶元生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牧青衣,你入宮也有幾日了,冀闕青衣的身份雖然卑微,但好在是御前的差使,我又替你打發了蕭、宋兩位青衣,如此你就是不侍寢,也能近身伺候陛下,以你這些日子對陛下的瞭解,你說若是我直言告訴了陛下,會怎麼樣?”
“你是擔心陛下不信?”牧碧微沉默了一下,試探道。
“哈!我與陛下同歲,十二年來名爲君臣,實如手足,安平王與陛下這十八年來才見過幾次,長談過幾次?若陛下還信他不信我,我這十二年莫非都在做夢麼?”聶元生冷笑了一聲!
牧碧微緩緩道:“侍郎既然有這等信心,那麼陛下聽信安平王不臣之後,妾身以爲陛下定然會暴怒而起,縱然不立誅安平王,也定然會明着打壓!而這,是侍郎所不願意看到……或者說,所無法承受的?”
姬深並非是個能夠藏起心事之人,又或者他早已習慣了尊貴的身份,壓根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事,更可能的是,在高祖、先帝始終將他當成儲君的教導下,他這一生的耐心都已經在繼位前用光了,連只是幾句口角的宣寧長公主,他都能夠公然記恨數年,若知道安平王的覬覦,那是說什麼也忍不得的!
聶元生淡然道:“捨身取義,青衣把下官看的太高了。”
牧碧微瞭然點頭:先帝屬意的儲君是安平王,不敢違抗高祖之令,無非是因爲高祖壽高,他繼位時年紀已長——先帝睿宗在位只有五年不到,改元四年旋故,加上一貫以來的三年不革新政以示對先帝的尊敬之舊例,也就是說方便睿宗大展拳腳的只有不足兩年,實際上這也很可能是濟渠王滿門暴病的原因,睿宗繼位後自感時日無多,他沒法慢慢瓦解濟渠王的餘黨,也沒法逆着滿朝高祖留下的臣子換一個年長的儲君,所以只能以雷霆手段處置了濟渠王,儘量爲年少的姬深執政掃除隱患。
只可惜無論高祖還是睿宗都沒想到,姬深會在他們死後立刻露出原形——這位新帝對於政事完全不感興趣,以至於連睿宗臨終前苦心爲他挑選的輔佐大臣都無法得到他起碼的尊重。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高祖敢在臨終前要求睿宗允諾讓他最寵愛的孫兒繼位,必定爲他留下後手,而睿宗繼位後又因時日無多不得不遵從高祖之命,繼續爲姬深盤算着如何穩定他的帝位……但只看左右丞相的景遇,實在不能說安平王沒有希望。
何況如今鄴都的兵力中,曲家在鄴城軍中可謂是根深蒂固,單看繼任者未改曲夾之制就知曲家縱然交了兵權,但在鄴城軍中的影響也不能輕易抹去,而姬深因左昭儀容貌不美,若無高太后扶持做主,堂堂曲家嫡女差點爲了個宮女出身的寵妃沒能進宮,縱然曲氏如今還是宮裡位份最高之人,但衝着姬深兩年去華羅殿的次數屈指可數,要說他沒虧待左昭儀實在說不過去。
姬深真正的依仗還是飛鶴衛,飛鶴衛創於高祖征戰天下時,由原本的親衛轉變而來,睿宗一朝時間不長,因此大抵還是從高祖時候留下來的老人在,他們本是高祖最忠誠的禁衛,對高祖親自指定的姬深自然也極爲忠心——這也是安平王、廣陵王空有王爵之銜,卻一直手無實權的緣故。
不是他們不想爭,而是不敢。
飛鶴衛在一日,哪怕曲夾手掌鄴城軍,叛逆終究不可能煽動所有人。
問題是,要姬深相信安平王心懷不軌,甚至說動他立刻命飛鶴衛滅了安平王府滿門,這一點聶元生未必做不到,但他做了之後的下場,卻絕不是他願意的了——安平王乃高太后嫡親長子,王妃是高太后的嫡親侄女,其妹宣寧長公主是樓家之婦,其弟廣陵王取妃曲氏爲曲家嫡長女!
姬深就算再寵信聶元生,以曲、高兩家的勢力,聯手派人將聶元生暗殺了事,事後由高太后出面認了下來,姬深難道還能把太后殺了爲個給侍黃門侍郎報仇?
何況聶元生求的乃是一生潑天富貴尊榮,可不是死後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