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年殿裡孫氏面色蒼白,斜眼睨着下首的莫作司。
莫作司身穿玄色宮裝,頭上不多不少的幾件釵環,裝束整齊不失二品女官的氣度,站姿恭敬而端莊,正不急不慢的說着她對於祈年殿的安排:“……小廚房則由奴婢親自接手,娘娘每日當飲一盞羊乳,一碗鮮魚湯,餘者另計,飲食上頭,還請娘娘爲着皇嗣着想,有什麼從前不喜歡的,這幾個月委屈下,奴婢所選膳食,皆是對皇嗣有利之物,娘娘請莫要惦記着自己平素的習慣,而疏忽了皇嗣!”
“本宮聞說蕭青衣在承光殿可沒有這麼盡心,本宮出身卑微,也見過貧賤人家婦人生兒育女,豈有這般瑣碎的規矩?不過是略補一補罷了,本宮身子素來強健,莫作司不覺得小題大做嗎?”孫氏深吸了一口氣,冷冷的道。
“娘娘此言差矣,貧賤人家的婦人如何能與陛下的姬妾相比?莫非在娘娘心中,陛下與那等卑微貧賤使妻兒不得不清苦度日的尋常男子一樣嗎?”莫作司慢條斯理的反問,孫氏頓時一窒,忙反駁道:“作司說的這是什麼話?本宮幾時提到陛下貧賤了?本宮是說本宮自己出身卑微,又何必勞煩作司如此費心,按着孫嬤嬤的教導便可!”
莫作司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請娘娘恕奴婢不能這麼做,一來娘娘就算從前出身卑微,如今已經貴爲三夫人之一的貴嬪,今日既非昨日之身,娘娘又怎麼能還把自己當成了卑微之人?奴婢可是看着陛下對娘娘寵愛呵護的,如今娘娘又有了身子,將來更是皇嗣生母,這是什麼身份?娘娘怎還自居卑賤,說了出去,還道是陛下虧待了娘娘呢!
“二來正因爲娘娘從前出身卑微,身子骨兒這會子看着強健,指不定留了什麼虧損而不自知,否則上一回又何必召了任太醫過來?從前娘娘強自支持也還罷了,這會爲着皇嗣,也請娘娘想一想爲母之人的慈心!”
她這番話說的孫氏死死攥緊了手中帕子,只覺得眼前發黑,然而姬深不在,她到底只能忍耐半晌才冷笑出來,切齒道:“莫作司不愧是伺候太后娘娘之人,說話做事一套套,件件都很有道理呢,本宮口才上自愧不如,既然如此,這祈年殿上下就先請作司勞心吧。”
“這本是奴婢該做的,貴嬪娘娘雖然是安福宮之主位,然而女子第一胎最爲緊要,還請娘娘一切以皇嗣爲重,在皇嗣誕生之前,安福宮裡的宮務都交了居中使或另在宮裡指一妃嬪代管,自己專心調養身子纔是正經。”莫作司並不因孫貴嬪話語裡的暫任一時之氣而有所收斂,依舊毫不客氣的說道。
孫氏雖然出身卑微,這兩年好歹也是姬深捧着寵着的,就算往日裡莫作司沒少奉高太后之命藉着種種事情訓斥於她,但回頭她都能夠在姬深那裡找着安慰,有時候姬深甚至當場就趕過來替她出頭——如今這莫氏在祈年殿都幾日光景了,只聽姬深宿在定興殿、含光殿,又回宣室殿這些消息次漸傳來,連安慰自己的賞賜或口諭也無!
她心中烈怒翻滾,再也按捺不住,拍案大怒道:“莫作司這是在看本宮讓了你幾回當本宮好欺負麼!”
莫作司見她發作,並不驚慌,反而重重哼了一聲,目光一掃她身旁侍者,叱道:“娘娘還要怪奴婢代娘娘梳理這祈年殿嗎?娘娘如今懷着身子,最是忌怒傷身的時候,這是奴婢纔到祈年殿時就告訴過娘娘左右的,這會娘娘發怒,這起子奴婢居然半點兒不吭聲,別說勸娘娘息怒了,見娘娘以掌大力擊案,也不知道阻攔!若娘娘動了胎氣影響了皇嗣,這責任誰承擔得起?那可是陛下血脈!”
殿中侍者都是一驚,孫氏得勢雖然時間算不得長,可兩年盛寵,身邊人自然都是都投了誠的,但先前莫氏到祈年殿時,把疑似染了怪病的宛芳丟到了永巷,孫氏百般手段用盡也沒能叫莫氏改了主意,如今宛芳這祈年殿堂堂一等大宮女還不知道是生是死,接着居中使便被莫氏一口氣從頭挑到了腳,當了孫氏的面頭也擡不起來……孫氏跟前得臉的人,像宛英被景福宮陰了一把,如今莫氏竟然連其他人也都不放過了嗎?
這些人心中才升起了惶恐之意,還不知道莫氏會怎麼她們,卻見孫氏刷的站了起來,她本在丹墀之上,身量又高挑,這麼一站頓時比莫氏高了不少,有居高臨下之勢,孫氏雙手緊捏袖口,俯視着莫氏,一字字道:“莫作司!敢問你來照拂本宮,可是太后之意?”
莫作司淡淡的道:“自然如此。”
“那麼太后定然是告訴陛下,道是太后關心本宮,至少是關心本宮腹中子嗣,因此陛下才準了你之到來的?”孫氏嘿然道。
“陛下膝下空虛,太后娘娘乃是陛下嫡親生母,焉能不關心?”莫作司依舊神情平淡道,“還請娘娘坐下的好,娘娘腹中子嗣如今還不足三月之期,這期間最是不穩,娘娘往後坐臥好歹也要仔細些纔是,如此乍坐乍起成什麼樣子?傳了出去,娘娘堂堂貴嬪也是沒面子的。”
孫氏沒有理會她話裡毫不掩飾的譏誚,而是手腕一翻,露出廣袖底下的一柄尖刀,刀尖直直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見狀,殿中侍者皆是大驚失色!連帶着莫氏的神情也不由流露出幾分意外。
只聽孫氏冷笑着道:“此刀乃是陛下昔年所賜,爲犀角磨成,雖然鋒利無比,猶如鋼刃,卻有一重好處,便是傷口不易落痕,如今刀在本宮手裡,本宮下手自有分寸——莫作司你說你是奉了太后之命來照拂本宮的,卻不想纔來了幾日光景本宮就自戕於祈年殿上,敢問莫作司,你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而太后娘娘,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不待莫氏回答,她又道,“自然本宮的性命太后娘娘是不在乎的,就連本宮腹中子嗣也未必能夠得到太后娘娘的垂憐,只是陛下乃太后娘娘親生愛子,在太后娘娘的心目之中自然是極爲珍貴,無人能及!但太后娘娘可曾想過,爲了區區本宮,與陛下之間存下罅隙?!”
“娘娘莫要如此!”殿中侍者很快有回過了神的,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叫道,“莫作司既然是奉了太后之命前來照拂娘娘安胎的,怎的就逼的娘娘尋死了?!”
這名宮人聲音尖而高,甚至傳到了殿外,外頭幾名粗使宮女頓時不安騷動起來。
莫氏也沒想到孫氏會這麼快就要把事情鬧大,她皺了下眉,卻也不是很驚慌,淡淡的道:“娘娘與奴婢之間隔了這許多距離,何況娘娘在殿上,奴婢在殿下,犀刀也在娘娘手裡,娘娘在這裡口口聲聲說奴婢逼迫於你,很有意思麼?”
見她到這會還在出言譏誚自己身份卑微、氣度不足,孫氏直氣得眼前發黑,她緊握着犀刀冷笑着道:“有沒有意思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莫作司你可敢逼着本宮將此刀刺下去?”
“奴婢從來不曾逼迫過娘娘,又遑論此刀刺下去不刺下去又與奴婢有什麼相干?”莫作司跟着高太后幾十年,什麼場面沒見識過,孫氏不過尋常宮女出身,她能夠風頭蓋過三千佳麗,更多的卻是靠着她那副傾國之貌,在姬深這個帝王跟前絕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無往而不利,有姬深爲她出頭,莫作司自然是一身本事無用武之地,如今姬深不在不說,也有因孫氏近來不能侍寢,心思漸漸移動到了新寵牧碧微並景福宮主位身上去的趨勢,莫氏哪裡會怕孫貴嬪的尋死覓活,她不緊不慢的說道,“不過娘娘出身卑微怕是不知道呢,犀刀傷了肌膚雖然的確很難留下傷痕,然而到底有所影響,離得近了總能夠看出來的,除非在傷口上敷上幾種特別的藥粉,以娘娘的身份自然什麼藥都弄得到,也不怕用幾回苦頭計,只是那幾種藥粉皆是孕中大忌,娘娘若是厭惡奴婢近身服侍到了這種地步,奴婢也是無話可說。”
她說了無話可說,卻壓根沒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孫氏一着落空,心頭大恨,正要繼續說話,卻忽然覺得腹中一陣疼痛傳來,雖然不很嚴重,卻也十分明顯,她究竟擔憂子嗣,曉得是因爲自己動了真怒的緣故……心念電轉,只得借了此事下臺。
看到孫氏忽然丟了犀刀,呻吟着捂住了腹部,旁邊侍者嚇得趕緊上前攙扶,就聽莫作司依舊站在了丹墀下,這會才又道:“娘娘年輕,不曾生養過不說,幼年時想來也沒個長輩在身邊看護,身子看着健壯未必沒有受了暗虧的地方,你們這些人伺候若還不盡心,可是想害了你們娘娘嗎!”
見她到這會還不忘記拿孫氏孃家無人來踩一腳,祈年殿裡都對甘泉宮的年長女官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只奈何形式逼人,雖然不甘心點頭應是,卻也不敢出言辯駁……
宛字輩的另外兩位大宮女宛芹、宛菲咬着脣,藉着攙扶孫氏之際,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背,背對着莫氏,用口型說了一個忍字——沒了姬深撐腰,更不能失去子嗣,莫氏這樣毫無忌憚的激怒孫氏,誰知道是不是打着叫孫氏自己落胎的主意?
只能忍。
忍到姬深再次前來,或者忍到皇嗣誕生。
沒有外家扶持,即使貴爲貴嬪,孫氏真正的依靠,除了寵愛,就是子嗣,此外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