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時值新年,四夷番邦、各鎮節度皆遣使入朝覲見,含元殿上一派莊嚴肅穆。大朝會結束後,李琦並未直接出宮,而是奉皇帝宣召前往蓬萊殿覲見。彼時李隆基已換了一身舒適的月白色常服,一邊逗弄貴妃的鸚鵡“雪衣女”,一邊與侍立在御座前的一位黑胖胡人說笑。那胡人年約四旬,大腹便便,相貌憨直,身上那一襲華貴的紫色官袍倒將他襯托出幾分威儀,正是近日來頗受聖寵的平盧、范陽節度使兼御史大夫安祿山。
“去年秋天營州鬧了蝗災,遮天蔽日的蝗蟲把莊稼都吃光了。臣憂心不已,焚香禱告對蒼天說:‘我安祿山如果心術不正,事君不忠,那就讓蝗蟲把我的心吃掉;如果安某對君上忠誠不二,不負天地神靈,那就讓蝗蟲趕快消失吧。’話剛一說完,就有一大羣野鳥從北方飛來,頃刻間把蝗蟲吃得乾乾淨淨。臣感激涕零,當即與衆僚屬一起叩謝神明。”安祿山腆着大肚子,比比劃劃地站在御座前說得吐沫星子橫飛,“陛下,這可是百年不遇的稀世祥瑞啊,臣懇請陛下宣付史官,載諸史冊。”
這安祿山本是營州柳城的一名雜胡,因其驍勇善戰、履立軍功,短短十年間就從一個小小的兵卒升任爲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此人生性圓滑,不但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在官場上亦是如魚得水,時常幾句話便把皇帝哄得龍顏大悅。果然,李隆基聽了這一番話不禁撫須大笑,當即宣召史官記錄此事,一眼瞥見兒子正站在殿門前,便笑吟吟地招手喚他過來:“二十一郎,到朕身邊來。”
李琦應聲上前,向父皇和貴妃楊玉環施了一禮,並未用正眼瞧安祿山一眼。爲了向皇帝表忠心,安祿山上殿覲見時連太子都不拜,聲稱自己心中只有陛下,不知儲君。李琦最瞧不起這種粗鄙奸詐的馬屁精,自然也沒指望他能在自己面前禮數週全。
安祿山卻露出一臉人畜無害的微笑,向李琦恭敬地一揖:“這位就是盛王殿下麼?難怪別人都說陛下最寵愛這位二十一皇子,臣瞧着盛王殿下這容貌氣度,竟像是與陛下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呢!”
李隆基被他哄得開心,慈祥地笑道:“安卿先回去吧,明日再入宮陪朕說話。”
安祿山憨憨地應了一聲“是”,扭着肥胖的身子跪下來向皇帝行了大禮,然後恭謹退下。
李隆基示意兒子在一旁坐下,緩緩開口道:“二十一郎,朕叫你來,是要和你說一說那武家姑娘的事。你姐姐帶着那姑娘進宮來讓朕看過,挺不錯的一個孩子,容貌性情都好,只可惜紅顏薄命啊……朕本打算將她許配給你,誰知竟出了這檔子事,你們雖未正式定親,但說起來她也算是我們李家未過門的媳婦。昨天你姐姐來求過朕了,朕打算賜武氏一份哀榮,以王妃之名爲她風光大葬,你看如何?”
李琦欠身道:“兒臣並無異議,一切但憑父皇做主。”
李隆基滿意地點點頭,道:“朕也會繼續爲你留意着,在公卿之家的閨秀中挑選一個合適的賜給你做王妃。”
李琦見此時正是個好時機,忙拱手笑道:“這種小事就不勞父皇費心了,至於王妃的人選,兒臣已有一位心儀的女子,想娶她爲妻。”
“哦?”李隆基頗有些意外,笑問,“能讓我家二十一郎青眼有加,不知是誰家的姑娘這般有福氣?”
李琦答道:“此女出身河東裴氏,名喚紫芝,曾在會稽郡爲平定海賊立下不小的功勞,會稽太守上奏朝廷時也提及過的,父皇可還記得?”
“裴紫芝……”李隆基喃喃,似是有些印象,“哦,朕想起來了,應該就是前兩年你府裡因罪廢黜的那個孺人吧?”
李琦頷首道:“正是。”
念奴正在一旁陪楊玉環一起研究曲譜,聞言忙附在她耳邊低聲道:“盛王殿下要娶的那位王妃是我的好姐妹,以前和娘娘說起過的,娘娘可還記得?她和盛王殿下真的很般配呢,一會兒還請娘娘爲她美言幾句……”
這幾年來念奴頗受楊玉環賞識,二人雖尊卑有別,私下裡卻彼此引爲知己,交情甚篤。楊玉環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她放心,手上繼續翻着曲譜,心思卻已轉移到了皇帝父子的談話上,只聽李隆基道:“剿滅海賊的功勞的確不小,朕還沒有賞她,如今看來,倒可以功過相抵了。卻不知她父兄是做什麼的?”
李琦如實答道:“紫芝之父早年曾在朝爲官,後因罪削去官職,再無心仕途,如今家中靠經營酒樓爲生。”
李隆基笑容漸斂,有些不悅地皺眉道:“商賈之女,怎堪匹配親王?當初冊封她爲孺人已算是萬分擡舉了,如今因罪被廢,卻又貪心不足覬覦起王妃之位了麼?”
李琦忙起身長揖一禮,解釋道:“父皇誤會了,紫芝並非貪慕榮華之人,只是兒臣與她兩情相悅,若不能娶她爲正妻,終是一件憾事,還請父皇成全。”
李隆基眉峰聚攏,似在考慮,卻聽楊玉環忽然柔聲開口:“陛下可還記得那年驪山雪夜,你我夜半無眠,雪停後便一起在溫泉宮中散步,恰見一對璧人在月下翩翩起舞,先是胡旋,再是舞劍?當時陛下還說,那裴孺人才藝出衆,與盛王十分般配呢。臣妾深以爲然,見了如此風姿卓絕、瀟灑絕俗的美人,雖身爲女子也不禁心生傾慕,盛王爲之鐘情至深,倒也不足爲奇。他們舞蹈時配合得如此默契,想必早已情根深種。世間最美好的事莫過於兩情相悅,陛下何不成全他們?”
李隆基仍有些猶豫:“可這裴氏的身份……”
“陛下傾心於玉環,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冊封玉環爲貴妃,萬千寵愛,置六宮粉黛於不顧,可見若真心愛慕一個女子,什麼繁文縟節、世俗禮法都是不重要的。”楊玉環含笑凝視着他,目光無比溫柔,“玉環何其有幸,能被陛下如此傾心相待,所以也希望世間每一對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還望陛下替玉環圓了這個小小的心願。”
“玉環,不能立你爲皇后,一直是朕心中的遺憾。”李隆基目露溫柔之色,凝視愛妃許久,才轉頭對兒子嘆息道,“身爲帝王有太多不得已,二十一郎,你卻比朕幸運得多。浮生匆匆,恨長歡少,若不能娶心愛的女子爲正妻,與她長相廝守,縱然有再好的人在身邊,到底心意難平……罷了,既然你真的喜歡她,那就娶她做王妃吧,父皇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首齊眉。”
李琦雙眸閃亮,欣然下拜道:“謝父皇隆恩!”
李隆基略一擡手示意他平身,繼續道:“不過,那裴氏的身份還是太低了些,爲顧及皇室尊嚴,你不妨在朝中找一位相熟的官員,請他收裴氏爲義女。”
李琦滿面笑容,頷首道:“這個兒臣也考慮過了。雲麾將軍裴修是兒臣的好友,又恰與紫芝同姓,兒臣打算讓紫芝認他爲兄。”
李隆基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也罷,朝中三品大員的妹妹,倒也當得起王妃的名分了。”
楊玉環不忘趁熱打鐵,嫣然一笑:“事不宜遲,陛下快命人起草詔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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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後宅,小庭中一樹梅花凌霜傲雪,清風徐來,花影凌亂。
紫芝悠閒地靜立於梅樹之下,聽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回眸看去,只見那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正微笑着向她走來,青衣纁裳,紋繡九章,腰束寶帶,美玉流光,就這樣以最完美的姿態驟然闖入她的心扉,行止間盡是傾倒衆生的絕世風華。被他耀眼的容光所惑,她竟似懵懂少女般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含笑打量起他這一身裝束,隨口問道:“今天是什麼大日子,怎麼穿得這麼鄭重?”
李琦微微一笑:“因爲有重要的事。”
顯然會錯了他的意,紫芝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說:“武姑娘的事我都聽說了,人都已經沒了,就算賜她再大的哀榮又能如何……”
“不是這件事。”李琦淡淡打斷,從袖中小心地取出一卷黃綾遞給她,“這是我向父皇求來的聖旨,正式冊封你爲盛王妃,如果你願意,明天就會有宰相過來宣旨。”
這語氣,這表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啊……
話一說完他就後悔了,昨天晚上明明在家中對着鏡子練過很多遍的,怎麼一見了她,大腦就倏地一片空白呢?不就是求個婚麼,有什麼大不了的?想他堂堂盛王殿下,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居廟堂之高則翻雲覆雨,處沙場之險則立馬橫刀,英俊瀟灑,所向披靡……不對不對,怎麼一見了她,就一下子又變回那個初涉情.事的懵懂少年了呢?
心中一聲喟然長嘆。
二十幾年的人生,他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麼不爭氣。
紫芝驚喜地接過那一卷黃綾,玉頰生暈,擡頭時見他一臉淡定從容,不禁心中暗歎:我家郎君不愧是皇族貴胄,瞧瞧那清貴高華的眼神、那居高臨下的氣派,當真是讓人又敬又愛……轉眼間與他相識已有十年,最初動心的那一刻卻還記憶猶新。那時的她還是一臉天真的花癡少女,稀裡糊塗地嫁給他,卻換來一生幸福。她一直覺得,一個男人是否值得人尊敬,與權勢與富貴無關,關鍵在於他是否有擔當。而這一點,他真的做到了,這些年來爲她遮風擋雨,對她呵護備至,讓她歡笑,給她幸福。
縱然有許多波折,可她從未後悔當初選擇與他攜手一生。
現在,自然也是一樣。
她當然願意做他的王妃,也願意這一生與他甘苦與共,無論富貴或貧賤,無論彼此是青春年少還是白髮蒼蒼。
見她一直不說話,李琦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輕咳一聲催促道:“喂,想什麼呢?我等了這麼久,你給個答覆行嗎?”
紫芝看着他饒有深意地一笑:“我在想,當初第一次嫁給你的時候,都沒爲難你一下就答應了,真是可惜。”
李琦笑着點點頭,一臉有恃無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這次想怎麼爲難我?無非就是多要點聘禮唄,反正禮部的人都會準備的。”
紫芝打開聖旨瞧了一眼,低眉輕嗔:“門下省的鈐印都蓋下來了,我還敢抗旨不成?”
李琦得意地一笑:“這麼說,你答應了?”
紫芝也不回答,只是低着頭抿嘴笑道:“拿着聖旨來求婚,這也太……”
“怎麼?”他挑眉,心中竟沒來由地有些忐忑。
紫芝用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這也太浪漫了吧?”
彼此相視一笑,在對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最燦爛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