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泉山莊的房舍皆是依水而建,最適宜夏日避暑,而入秋後仍居住在此便覺有些涼意,因擔心紫芝傷愈後身體羸弱,李琦便想帶她回長安的王府中繼續休養。這幾個月來不斷地爲她請醫問藥,紫芝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七八成,雖然仍是時常感覺體虛無力,但日常坐臥行走已能如常人一般。馬車停在風泉山莊的大門外,紫芝獨自坐在車中等他,百無聊賴地歪在窗邊向外面看去——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目之所及唯見遠處羣山層林盡染,空翠湖畔的蘆葦在風中搖曳如白浪起伏。
等了許久,李琦這才挑開簾子上了馬車,手中拿着一個碧綠的大蓮蓬,笑吟吟地遞給她道:“喏,你昨天不是說想吃這個麼?這時節蓮蓬可不多了,我一大早就划船到湖上去,找了半天才摘了這麼一個,很新鮮的,快嚐嚐吧。”
紫芝驚喜不已,從他手中接過蓮蓬時,卻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囁嚅道:“我昨天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卻勞煩殿下親自去……”
李琦一撩袍裾在她身邊坐下,笑着嘆了口氣說:“本來,我是想讓阿紹去附近的農家買幾個給你,誰料那傢伙根本不肯用心辦事,逛了一圈回來卻只告訴我一句:‘沒有’,差點沒把我氣死。沒辦法,誰讓我們家紫芝姑娘想吃呢,只得本王紆尊降貴,親自下水去把這蓮蓬給她摘回來。”
我……什麼時候也成了你們家的了?紫芝低下頭抿嘴一笑,有些羞澀地從那蓮蓬裡挖了兩顆蓮子出來,用白生生的小手仔細剝開,一顆遞給他,另一顆丟進自己嘴裡吃了。因早已過了蓮花結子的季節,這蓮子吃起來不免微微有些發澀,而她卻渾然不覺,細細咀嚼之下仍覺滿口清香。想到詩文中都說蓮子即是“憐子”之意,心裡更覺得甜絲絲的,就像是抹了蜜一般,忍不住輕輕哼起歌來:“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少女歌喉婉轉,雖不及念奴那般嬌音柔媚,卻自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清新韻味,直聽得令人心醉。李琦坐在一旁靜靜聽着,見她歌聲漸止,也不禁微微清了清嗓子,接着把這首《西洲曲》唱了下去:“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馬車微微有些顛簸,才行了一會兒,紫芝便覺胸口處一陣隱痛,全身亦是疲憊至極,眼睛都困得有些睜不開了,恍恍惚惚地就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手中卻仍緊緊攥着那個蓮蓬。沒多久車子又是一晃,睡眼朦朧的女孩兒這才猛然驚醒,有些惶然地擡頭看他,而他卻順勢攬過她的肩,和言道:“來,累了就靠着我睡一會兒吧。”
紫芝滿面緋紅,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便溫順地伏身在他懷內,呼吸着他衣袂間龍腦香的雅潔氣息,脣角不禁漾起一抹恬靜而溫暖的笑意。過了一會兒,她才又半閉着眼睛喃喃說:“殿下唱歌真好聽,簡直是天籟之音呢,比念奴唱的都好……以前怎麼都沒聽殿下唱過呢?”
“好聽?真的假的?”李琦倒是一怔,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實話,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誇我呢。小時候阿姐總是嘲笑我,說我唱歌走音,弄得我自卑了這麼多年,哪裡還敢在人前開口唱歌?”
“不是吧?殿下也有自卑的時候?”紫芝聞言不禁一笑,又靈巧地剝了一顆蓮子餵給他吃,言之鑿鑿,“真的好聽,至少,我很喜歡聽啊。殿下若是不信,改日去白鶴觀時問一問公主和念奴便是。”
“你們這些小機靈鬼兒,哪個肯跟我說實話?”李琦接過她的蓮子吃了,須臾忽又想起一事,“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如今念奴已經不住在白鶴觀了。昨天我剛剛派人送她去了右教坊,相信以她的資質,只要肯跟着名師用心學藝,用不了幾年就能成爲名滿天下的歌者。”
“真的?那太好啦!”紫芝眨着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又殷勤地給他剝了幾顆蓮子,一張嬌俏臉兒笑靨如花。
李琦卻忽然覺得這小姑娘今天似乎乖巧得有些反常,不禁奇道:“不對啊……紫芝,你今天怎麼對我這麼殷勤?莫非……”仔細打量她半晌,這才恍然笑道:“噢,說吧,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找我幫忙?”
“哎呀,被你猜到了。”紫芝有些靦腆地捂着臉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微微正容道,“殿下,你看我現在身子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回長安之後,能不能儘快帶我入宮去求見高將軍?這些年爹孃和哥哥在邊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我實在是擔心……”
李琦對她溫和地一笑,說:“哦,這件事我仔細考慮過了。雖說高將軍位高權重,救你爹爹不過是動一動手指頭的事,但他卻未必肯花心思幫你這個忙,倒不如由我出面來替你把這事辦了。”
紫芝一時不解其意,忙小心翼翼地問:“殿下的意思是……”
“放心,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呢。”李琦扶着她靠在身後的軟墊上,繼續解釋道,“我派人去刑部查了幽州節度使趙含章一案相關的卷宗,開元二十一年的時候,你父親裴珩先是被流放到伊州,三個月後又全家遷往寧州。本來我是想先命人去寧州刺史那裡通融一下,讓他多多照顧你的家人,可沒想到,這事情似乎有些棘手……派去寧州的下屬給我傳來信函,說他們在那裡並未尋到你的家人,去官府查閱犯官的名冊時也找不到你父親的名字,想必是其中哪一環出了差錯。”
“怎麼會這樣?”紫芝聞言大驚,一時急得臉都白了,反覆喃喃,“怎麼會這樣?該不會是爹爹被人謀害,或是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不會不會。”李琦連忙好言安慰,輕輕攬住她的肩,“你爹爹肯定不會有事的,估計是又被遷往另一個地方了,官府的小吏記錄時不慎疏漏了而已。我本來想等有了確切的消息再告訴你,就是怕你一着急傷了身子。放心吧,你的事我都會當成自己的事來辦,我姐夫楊洄與許多地方官都有交情,他已經答應了會繼續幫咱們查,一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
紫芝無言地點點頭,閉上眼睛靜靜依偎在他懷中,兩滴淚水悄無聲息地從眼角墜落。馬車輕微的顛簸中,車輪的轆轆聲不絕於耳,她竭力什麼都不去想,只把臉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聽着他勻淨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便也覺得安穩了許多。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時忽聽他在耳邊輕喚:“紫芝,到了。”
“哦。”她輕揉着惺忪睡眼,忙乖巧地跟在他身後下了馬車,被外面清冷的秋風一激,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
一座恢弘肅穆的宅邸靜靜矗立在面前,紫芝擡首望向匾上的文字,便知這裡就是他的盛王府了。此時正門大開,數十名威武剛健的侍衛持刀披甲肅立於兩側,待二人經過時皆單膝跪地,神色恭敬而莊重。她的手被他牽着,有些茫然地踏上門外的數級石階,向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步步走去,待她再回頭時,只聽得“吱呀”一聲輕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已經在身後緩緩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