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採蘋話音一落,整個麟德殿都倏地靜了下來,宴席兩側奏樂助興的教坊樂伎們也都偷偷互看了幾眼,不知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還應該繼續演奏。絲竹管絃之聲漸止,唯有梅妃清亮驕傲的聲音在大殿中迴響,餘音久久不絕。
“陛下,臣妾沒醉。”江採蘋再度朗聲重複,下頜微微揚起,姿態驕傲,一雙瀲灩美目中竟隱隱流露出決絕的光芒,“臣妾十分欽羨陛下的文采,適才也草擬出一篇小賦,名曰《樓東賦》,還請陛下爲臣妾品評一二。”
李隆基哪裡有心思看她賣弄才藝,只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倒是淑儀劉澈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打圓場:“梅妃娘娘文采好,詩詞歌賦無一不通,才華堪比古時的班昭和蔡文姬,在咱們後宮裡算得上是第一人了,怪不得一入宮就深受陛下寵愛,不但封了正一品的妃位,還親自賜了封號。臣妾雖不擅長辭賦詩文,卻最佩服那些有學問的才女,當真是很想拜讀一下梅妃娘娘的這篇新作呢,還望陛下恩准。”
“女子貴在賢淑溫婉、勤謹持家,詩書上的才華倒是次要的。”李隆基神色稍霽,側首看向劉澈時目光中多了一抹脈脈溫情,“這一點,朕倒是十分欣賞劉淑儀。阿澈,這一年多來你替朕管理後宮辛苦了,從今日起,朕就晉封你爲正一品華妃,以衆妃之首的身份代掌鳳印,免得你處理後宮事務時有人不服。”
劉澈驚喜不已,卻仍是竭力壓制住心底的激動,向皇帝躬身施了一禮,謙遜地辭讓道:“臣妾謝陛下垂愛,只是……臣妾無德無才,又不曾爲陛下誕下皇嗣,忝居正二品淑儀之位已是惶恐不安,三妃之位何等尊崇,臣妾只怕自己當不起……”
李隆基揚手一按止住她的話,微笑道:“阿澈,你莫要過謙。若是連你都當不起這三妃之位,那朕這偌大的後宮,就再無一人有資格晉封了。”
話已至此,劉澈自然不好再推辭,忙急趨幾步到御座之前鄭重下拜,叩謝皇帝恩典。國朝制度,皇后之下設正一品惠妃、麗妃、華妃各一人,如今宮中既無皇后,惠妃、麗妃之位亦是空缺,她劉華妃儼然成了後宮中品階最高的嬪妃。宮中原無“梅妃”這一封號,江採蘋只是一應禮秩等同於正一品三妃而已,故而其地位在華妃之下。席間衆人紛紛起身向新晉的劉華妃賀喜,直把江採蘋自己撇在了一邊,無人理會。
楊玉環亦含笑舉杯向劉澈道賀,又對李隆基道:“不如請梅妃把新作的那篇《樓東賦》吟誦給我們聽聽吧,既是爲陛下的壽宴助興,也當是爲華妃娘娘賀喜了。”
“好,都依你。”李隆基微笑着看向楊玉環,頷首表示應允。
江採蘋強抑住心中酸意,輕移蓮步走到大殿正中,向御座上的皇帝恭敬地斂衽一禮,然後曼聲吟道:“玉鑑塵生,鳳奩香殄,懶蟬鬢之巧梳,閒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揚恨,柳眼弄愁,暖風習習,春鳥啾啾。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遊;長門深閉,嗟青鸞之信修。”
自從那日在太液池畔被江採蘋爲難之後,楊玉環對這個言辭刻薄的女子便再無一絲好感,平日裡更是看不慣她那副孤芳自賞、清高倨傲的樣子,然而,此時才聽她吟誦幾句,心中也不禁暗暗讚歎她的才華——如此骨氣清奇、辭采華豔的賦文,所作之人必定有一顆凌駕於世俗之上的玲瓏心吧?看來她亦是有傲骨的女子,只可惜那顆心已在後宮的爾虞我詐中沾滿了塵埃,再不復往昔的清澈明淨。
“憶昔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宴,陪從宸旒。奏舞鸞之妙曲,乘畫鷁之仙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江採蘋略一沉吟,揚起眼眸看了看鳳座上的楊玉環,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已有掩飾不住的嫉恨,“奈何嫉色庸庸,妒氣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鍾。空長嘆而掩袂,躊躇步於樓東。”
的確是閨閣中難得一見的好文章。席間酷愛詩賦之人皆忍不住想要出言相贊,然而見皇帝尚未表態,便也都不敢貿然開口。
“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遊;長門深閉,嗟青鸞之信修……奈何嫉色庸庸,妒氣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李隆基喃喃重複着其中的幾句話,面容沉靜,若有所思,“梅妃,朕還沒把你廢到冷宮裡去,你就自比爲陳阿嬌了?仔細想想,朕和玉環好像並不曾有虧欠你的地方吧,你爲何心裡總是有那麼多怨氣呢?”
“臣妾不敢。”江採蘋垂首應了一句,聲音中微帶苦澀,“陛下貴爲九五之尊,擁有三千佳麗,自然不會明白臣妾心中的苦楚。臣妾對陛下一片癡心,可是,陛下又何嘗真正在意過臣妾?自從太真娘子入宮以後,陛下眼裡心裡就只有她一個,再不肯多看臣妾一眼……可是陛下,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麼?太真娘子她根本就不喜歡你,她心心念念想的全都是她以前的……”
“一片癡心?”楊玉環忽然輕輕笑了起來,從容地打斷她的話,“我倒是想問一問梅妃,你所在意的究竟是陛下這個人,還是他的皇帝身份所帶給你的權勢與富貴呢?”
江採蘋一怔,隨即冷笑着反問:“那太真娘子呢,你就真的能忘記‘那個人’,全心全意地侍奉在陛下身邊麼?呵呵,你和他在一起時那副情不自禁的樣子,可不止一次被我看見了呢……”
楊玉環心中一跳,定了定心神纔想出言反駁,卻見李隆基已經陡然沉下臉來,將手中金盞往几案上重重一擱,發出錚然響聲。天子一怒是何等威嚴,江採蘋縱然心高氣傲,也不禁驚得身子一顫,忙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劉澈心念一動,適時地換上一副笑臉走到江採蘋面前,好言勸道:“江妹妹,你也別太任性了,今天是陛下的壽辰,大家聚在一起圖的就是個高興,妹妹縱然心裡有什麼苦,也該過了今天再對陛下說纔是,萬萬不該攪了陛下的興致啊。妹妹快向陛下賠個罪吧,陛下一向最寵愛你,肯定不會責怪……”
江採蘋冷哼了一聲,語氣甚是不屑:“華妃娘娘不必在這裡假惺惺了,你是什麼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清楚麼?”
劉澈臉上便有些訕訕的,輕聲爲自己辯解道:“江妹妹,你這是什麼話?本宮也是一片好心,擔心你被陛下斥責罷了。”
“阿澈,你不必跟她說了。”李隆基厭煩地瞥了江採蘋一眼,目光冷漠,對身邊的高力士吩咐道,“傳朕的旨意:梅妃江氏御前失儀,出言不遜,以下犯上,有失嬪妃之德,即日起降爲正四品才人,逐往回心院思過,非詔不得外出。”
此時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江採蘋驚得臉色慘白,忙淚眼盈盈地跪了下來,叩首哀求道:“陛下,臣妾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頂撞太真娘子和華妃娘娘了。臣妾只是一時口快,並沒有惡意的,還請陛下看在臣妾素日侍奉得還算盡心的份上,就饒恕臣妾這一次吧。”見皇帝沉默,又連忙膝行幾步上前抓住他的袍角,嚶嚶啜泣,“陛下,求您饒恕臣妾吧……臣妾真的再也不敢了。”
李隆基只是冷麪不理,一臉厭煩地踢開她的手。高力士見狀忙喚來幾名內侍,拉起江採蘋將她“請”出了殿外。
盛王李琦默默坐在大殿一隅,冷眼看着這一出精彩至極的鬧劇,神色淡然,彷彿這一切都與自己毫不相干。他斟了一杯酪漿慢慢飲下,心裡卻忽然閃過一個溫馨的念頭:也不知此時此刻,紫芝在家裡正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