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蘇成硯回到家裡時,身上尚帶着幾分迫人的寒氣,襯得那張刀削斧劈的臉越發凌厲英挺。
揮退上前攙扶他的傭人,蘇成硯邁步往二樓自己的臥室走去,路過書房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雜亂的吵鬧聲。
蘇成硯心中一動,停下腳步,側首往書房內看去,透過半敞開的房門,見到幾個身着白色制服的護工將方雨柔團團圍在中央,爲首年紀較長的那位手裡捏着白色藥瓶,嘴裡不斷說着什麼,試圖讓方雨柔安靜下來。
“我沒病!滾開,都給我滾開……”方雨柔大聲嘶吼着,隨手抓起水杯筆筒之類的東西就往護工身上砸,後來見再也找不到什麼趁手的工具,索性伸出十指,亮出了鋒利的指甲。
護工們顧忌着方雨柔的身份,不敢用強,幾個回合下來就掛了彩,臉色出現道道血痕,狼狽極了。
“哈哈。”方雨柔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了把裁紙刀,將之緊握在手中,衝着護工們得意而瘋狂地笑了起來,“來啊,你們過來啊……”
衆人投鼠忌器,一時也奈何不了她,幾人面面相覷,均露出爲難之色。
蘇成硯冷笑一聲,推門而入,顧不得看衆人的神色,直接上前幾步一腳踹在方雨柔的腹部,對方吃痛,狠狠摔到在地上。
趁着衆人尚未反應過來,蘇成硯一腳踩到方雨柔胳膊上,劈手奪走裁紙刀,矮下身子,認真欣賞着對方痛苦的表情,壓低了聲音說道:“當年你害死我媽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今天?”
方雨柔拼命掙扎,臉上的表情幾近扭曲,雙眸深處有噬骨的恨意熊熊燃燒,“那是她活該,竟然想要跟我搶蘇玄,他是我的丈夫,我絕對不會讓給任何人,絕對不會……”
“二少爺。”護工們回過神來,知道蘇成硯和方雨柔關係不睦,滿臉忐忑和後怕。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蘇成硯自然不會將方雨柔如何,他站起身來,毫無溫度地笑了:“蘇家的錢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拿的,要是再有下一次的話,你們可以直接滾了。”
護工們聲若蚊蠅,點頭應是。
蘇成硯起身往外走,剛一出門就看到不遠處的蘇惜年,對方悄無聲氣地站在走廊盡頭的一間臥室門外,身子緊緊靠在門板上,側耳傾聽着什麼。
那是白蘇的房間。
察覺到蘇成硯的目光,蘇惜年非但不爲所動,反而擡起頭來,衝着他展顏一笑,笑容溫軟而詭異,然後豎起一根白淨如玉的手指,抵在薄脣處,無聲地噓了一下。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涼意悄然爬上脊背,蘇成硯對這個家的厭惡情緒在一瞬間達到了頂點,他勾起脣角,語氣嘲諷地說道:“一羣瘋子。”
古樸雅緻的閣樓,平整有序的草坪。
夏日的午後,穿着淺藍色兒童套裝的孩子午睡醒來,開始尋找自己的小夥伴,“喵喵,喵喵?你在哪裡?”
翻遍了房間內的每一個角落,都沒能找到他那隻白底黃花的小貓咪,小男孩不滿地嘟起嘴巴,轉而往老宅的閣樓跑去,喵喵最喜歡待在閣樓的頂層曬太陽了。
閣樓已經有了些年頭,木板陳舊,空氣中氤氳着一股溼氣以及淡淡的腐朽氣味,卻也恰好遮掩了某些不足爲外人道的東西。
一層,兩層,三層……
終於來到了閣樓的頂層,小男孩有些累到,扶着膝蓋喘氣,就在這時,房間內忽然傳出幾聲怪異的慘叫,聲音淒厲尖細,宛如初生的嬰孩,聽得人不寒而慄。
喵喵?那是喵喵的叫聲!
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勇氣,小男孩一把推開了門,再然後……
再然後是什麼呢?
白蘇安靜地坐在沙發上,雙手死死握住抱枕,拼命地回憶着那段模糊而凌亂的歲月,試圖從裡面找到蛛絲馬跡,從而揭開自己失明的真相,然而任憑他用盡一切方法,仍然沒有絲毫進展。
“在想什麼?”蘇玄緊靠着他坐了下來,一手十分自然地搭在白蘇的肩側。
白蘇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不由問道:“媽媽呢?”
“大概是回房睡覺了吧。”蘇玄應得漫不經心。
猶豫了一瞬,白蘇嘗試着開口勸說蘇玄:“媽媽還不夠好嗎?你跟齊書悅的事,讓她很傷心。”
蘇玄豔若桃李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痕,“我想有些事我必須要告訴你了。”
“什麼?”白蘇敏銳地覺察出此時此刻的蘇玄有些不對勁。
攬在肩側的手微微收緊,溫熱的呼吸噴灑在頸側,白蘇聽到蘇玄帶着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對方輕聲道:“其實我跟你母親的婚姻只是一次商業合作,這麼多年從來都是相敬如冰,而且,我們馬上就要離婚了。”
白蘇驚訝:“是因爲齊書悅?”
蘇玄只是望着他笑,眸色深沉,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白蘇摸索着去握他垂在身側的手,“那媽媽呢,你不要她了嗎?她會受不了的。”
蘇玄並沒有因爲白蘇的話而心軟,他反手握住白蘇的手指,“她必須接受,我跟她有緣無分,強行綁在一起也不過是相互折磨,倒不如現在就放她走,趁着年輕,說不定還能再找到一個合心意的。”
白蘇無言以對,這麼多年的時間足以讓他了解到蘇玄的內心到底有多冷漠,他做出的決定從來沒有人能夠更改,況且平心而論的話蘇玄也絕對不是一個好丈夫。
見他沉默下來,蘇玄意味深長道:“而且,我已經不打算再忍下去了。”
聽到他如此說,白蘇忽然覺得有些氣憤,說不清楚是爲自己還是爲方雨柔,他毫不客氣地指責蘇玄道:“你就那麼喜歡齊書悅?爲了他老婆兒子全都不要了,將來還要跟兩個兒子一起……”
聲音戛然而止,白蘇意識到後面的話不能亂說,只好咬着脣瓣,賭氣道:“那我跟着媽媽。”
蘇玄正因爲他的生氣而竊喜,聽到最後一句,又神情狡黠地笑了起來,用某種帶着淡淡寵溺意味的語氣說道:“還是跟着我吧,否則耽誤了你媽媽的姻緣可就不好了。”
這個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
只要一想到這個強大的男人會因爲齊書悅而折損自己的驕傲,在愛情當中不得不一再讓步,最後甚至淪落到要跟兩個兒子分享愛人的地步,白蘇的心底就忍不住涌出一股淡淡的酸澀感,他氣鼓鼓地望向蘇玄所在的地方,憤憤道:“我討厭齊書悅!”
“哦。”蘇玄想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點頭,最後卻因爲少年炸毛的表情而破功,忍不住噗嗤一樂。
見他態度如此敷衍,白蘇惱羞成怒,扶着沙發站起身,想要往牀邊走去,一邊還說道:“我要睡覺了,你出去。”冷不防地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蘇玄眼疾手快,抱着他一同摔在地毯上,自身墊在下面,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有點劫後餘生的感覺。
白蘇看不到他的神情,尤自想要掙扎,對方卻伸出一隻手將他的腦袋摁在胸口處,聽着對方平穩有力的心跳聲,白蘇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語重心長地教育蘇玄道:“爸爸,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齊書悅現在是長得很美,但過個幾十年還不是一副白骨,你幹嘛這麼執着呢,何況我聽傭人說他根本沒有你好看。”
蘇玄聽得好氣又好笑,想了想,還是承諾道:“你彆着急,再過幾天,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唉,好吧。”白蘇憂心忡忡地點頭,明顯是不相信他。
相對靜默,白蘇試探着站起身來,想到了什麼,又問蘇玄道:“爸爸,我是不是曾經養過一隻叫做喵喵的貓?”
蘇玄臉色突變,視線緊緊鎖住他的臉,轉瞬又笑得春暖花開,“是養過那麼一隻。”
“那後來呢,它怎麼樣了?”白蘇攥住蘇玄的衣角,滿臉急切。
蘇玄垂眸看向白蘇空洞無神的雙眸,笑意漸漸消褪,“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蘇玄慵懶一笑,神情無辜,慢吞吞地回答道:“唔,不記得了。”
次日。
方雨柔沒下來用早餐,護工說她身體不舒服,衆人神色如常,只有白蘇面露憂色。
蘇玄招手讓齊書悅過去,指着方雨柔的位置,膩聲道:“既然太太不舒服,你就坐下吃了吧,免得浪費。”
齊書悅怯怯地站在那裡,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連連搖頭道:“不不,先生太擡愛了,我怎麼敢動太太的東西。”
“讓你坐你就坐,不用想那麼多。”蘇玄不理衆人驚詫的表情,態度強勢地要求齊書悅坐下。
蘇成硯衝齊書悅溫柔一笑:“沒事的,坐吧。”
齊書悅訥訥地應了一聲,一步一步蹭了過去,小口吃着東西。
“說起來,好像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蘇玄慢條斯理地吃着東西,一邊問齊書悅道。
齊書悅笑得眉眼彎彎,小兔子似的直點頭,“是的,先生。”
蘇玄放下筷子,“既然這樣,不如我們一起慶祝一下,想好要去哪裡玩了嗎?”
齊書悅又驚又喜,實在推辭不過,最後悄悄瞄了白蘇一眼道:“我聽說小少爺住的海島別墅很漂亮,我可以去看一下嗎?”說着睜大了眼睛看向蘇玄,眸子亮晶晶的盛滿渴望。
躺着都中槍的白蘇表示自己死的真心慘,對方軟糯嬌柔的聲音聽得他一陣反胃,頓時也沒心情再吃東西了,直接放下筷子,靜靜等待着蘇玄的答案。
蘇玄臉上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他端起牛奶盒了一口,再放下杯子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笑道:“既然你想看,那我們就去一趟吧,順便可以乘着遊輪在海上玩幾天,散散心。”
敏銳地嗅出空中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蘇惜年骨子裡的邪惡因子被瞬間激活,他笑意盈盈地對蘇玄說道:“父親,這件事就交給我去辦吧。”
蘇玄點頭允諾。
早飯過後,白蘇在傭人的攙扶下來到方雨柔的臥室,他問躺在牀上的母親道:“媽媽你好點了嗎?”
方雨柔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半晌不語。
白蘇擔憂:“媽媽?”
“我沒事。”方雨柔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昨晚睡得晚了,有點頭疼,乖孩子,你怎麼過來了?”
想到前一天晚上蘇玄說的那些話,白蘇躊躇:“媽媽,爸爸要和你離婚,這件事……”
“我不會答應的,他做夢!”方雨柔失控地大叫了一聲,注意到白蘇驚詫的表情,又深吸了口氣,壓制住腦海中奔涌的偏激想法,她握住白蘇的手道:“我愛你爸爸,媽媽不能沒有他,你去求他不要離婚好不好?”
白蘇曾聽傭人說過,方雨柔之前已經在國外居住了近十年的時間,與蘇玄甚少碰面,原以爲兩人感情不深,外界所謂伉儷情深的傳言也都是假的,但現在看來卻似乎並非如此,方雨柔好像在蘇玄的事情上格外偏執。
白蘇沒想到這件事會引起方雨柔那麼大的反應,他一邊安撫對方,一邊說道:“好,好,媽媽先別急,我會試着和爸爸說這件事的。”
“一定要記得,一定要記得啊。”方雨柔神經質地不斷重複道。
白蘇點頭答應下來,心裡則想着方雨柔的情緒好像有些不對,不如趁着這次出海遊玩的機會,帶她出去散散心,也免得她一個人悶在家裡整天胡思亂想。
大概是想得太過投入,白蘇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房間外,帶他上來的傭人不知道去了哪裡,白蘇想自己摸索着走回臥室,卻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小少爺沒事吧?”對方伸手扶着白蘇,急切地問道。
聽出是齊書悅的聲音後,白蘇試圖抽回自己的手,敷衍着回答道:“沒事。”
齊書悅卻不知道爲何收緊雙手,死死握住白蘇的手腕,陰森森地說道:“小少爺一定要小心啊,否則萬一傷到就不好了。”
白蘇蹙眉,冷着臉道:“請你放開。”
“別生氣嘛。”齊書悅語氣天真,伸出手指撫摸着白蘇的眉眼,“哎,小少爺這張臉還真是漂亮呢,可惜你自己看不到。”
齊書悅眼神帶着惡意瞟了一眼白蘇的臉色,俯身湊到了他耳邊,輕聲道:“你猜,我們兩個人誰更漂亮呢?”
怎麼回事,爲什麼對方語氣裡會有這麼大的怨氣?白蘇自認從未得罪過齊書悅,聞言只覺萬分奇怪,於是問道:“你好像很討厭我?爲什麼?”
齊書悅冷笑,惡狠狠地說道:“當然是因爲這張臉。”看到白蘇面露不解,又緩緩說道:“不明白?呵,彆着急,你很快就會明白了。”說完之後快速轉身離開,徒留白蘇一人在原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