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七)
待宋青書出去,張三丰才道,“青書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機變,爲了岱巖甘赴虎穴,可見品性上佳。遠橋,這是好事,你不要太苛責於他。”
張三丰爲人豁達,對幾個弟子都十分關愛,如今見弟子有這樣好的愛子,心中更是歡喜。
宋遠橋卻苦笑道,“徒兒哪裡是苛責他,我只怕他年紀輕輕就做成這樣的大事……唉,他心性未定,若是個個贊他,只怕難免驕矜。況且那汝陽王府藏龍臥虎,他竟連消息都不傳一聲回來,就敢獨自去!有膽色固然是好,可如此膽大包天實在是讓人頭痛,須知多少江湖豪傑就是死在膽色二字上的。”
這些年來宋遠橋一人既做嚴父又做慈母,着實是不容易的很。
俞蓮舟一向沉默寡言,此時卻道,“有情有義有勇有謀,確實膽大至極,不過也算瑕不掩瑜,極好!”
張松溪也笑道,“恭喜大哥,咱們武當後繼有人。”
殷梨亭哭了一場,又有莫聲谷勸慰,此時也收了淚,與莫聲谷一起對着宋遠橋道,“恭喜大哥。”
張松溪又道,“不過大哥所慮極是,咱們得好好教導纔對得起青書這樣好的資質。”
莫聲谷朗聲笑道,“我看四哥就不用擔心啦,有師父教導,還有我們師兄弟幾個看着,青書錯不了的。”
張三丰一摸長鬚,笑道,“我原想着青書自幼失母,心中就不免縱容他幾分。不想自小就給他壓上武當的重擔,現在看來這樣的想法倒是耽誤他。”
張三丰心中十分歡喜,道,“不過遠橋說的也在理,少年人心高氣傲可要不得。不過有咱們這麼多人看着,遠橋你還怕什麼。”
可憐宋遠橋想當嚴父,卻被包括自己師父在內的衆多人反對,這心情當真只能無奈苦笑了。
說完了宋青書的事,張三丰才正色道,“峨眉派的紀姑娘救了青書,救命之恩不同其他,紀姑娘雖然貞潔有虧,但卻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俠義之行。梨亭,你切不可記恨於她。”
殷梨亭聞言眼眶不由自主的紅了紅,“師父,我明白。”
張松溪道,“師父,紀姑娘去世,這件事是不是該知會峨眉?她與六弟的婚約,如今看來當然不再作數,可於情於理,峨眉滅絕師太那裡都該清楚纔是。”
此事確實是極爲爲難,紀曉芙未婚失貞背棄婚約,可是她卻爲救武當弟子而死。若是將事情大白江湖,紀曉芙的名聲、峨眉派的名聲、武當派的名聲都不好聽。
張三丰捉了捉鬍子,道,“等到岱巖的傷有了起色,蓮舟,松溪,你們帶青書一起走一趟峨眉,與滅絕師太當面說清,就不要傳出去了。”
宋青書當然不知道張三丰與他幾位師叔對他有那麼高的評價,在他心裡只是盼着爲師門做點什麼好能略贖前愆。
宋青書自覺過了太師父與他師叔們那一關,可是父親那關卻不好過。
知子莫若父,他有什麼本事宋遠橋能不知道?宋青書在齋堂惴惴不安,果然不多時宋遠橋便回來了,一看見他就沉下臉。
宋青書苦着臉蹭過去,“爹爹。”
宋遠橋坐在椅上板着臉,“你的易容術是怎麼學的?”
宋青書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小聲道,“其實……易容術一點都不難,孩兒下了山看了一遍就會了。”
宋遠橋額角青筋直蹦,他是知道愛子有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本事,可就算是愛子看會了若是不自行磨練,能騙得過汝陽王府那麼多人?
宋遠橋一拍桌子,“你沒事學這些小道做什麼!有時間練好武功纔是正經!”
宋青書急忙點頭,可卻又有點委屈,低聲道,“小道也有小道的好處,藝多不壓身的。”
這一句徹底點爆了宋遠橋的怒火,宋青書直接就被攆出去罰跪。
到了晚間,宋遠橋還沒消氣,宋青書可憐兮兮的跪在堂前。
夜裡輪值的莫聲谷看着這侄兒模樣實在可憐,走到宋青書身邊拍了拍他肩膀,“又做什麼事惹你爹爹生氣?”
宋青書耷拉着腦袋,把事情說了一遍。莫聲谷聽得哈哈大笑,道,“你莫怪你爹爹,這回你拿回了黑玉斷續膏,他心裡不知道多高興。”
宋青書垂頭喪氣的點點頭,心道我真沒看出來啊。
莫聲谷卻在他身邊一蹲,道,“青書,你自小聰明。什麼招式你看一遍就能使得似模似樣,可是這樣聰明卻也有不好,學會與學精可不一樣。須知勤能補拙天道酬勤,你爹爹是怕你移了性情。你且想想,若是你武功練得好,還需要易容嗎?還會被這樣狼狽的追殺嗎?”
“小道固然有小道的好處,可難免陰險詭秘。若能堂堂正正將事做成,那不是更好?”莫聲谷又在宋青書肩膀拍了兩下,“不過藝多不壓身嘛,多懂點沒壞處。”
宋青書心中一動,霎時間全明白了,父親是怕他被這些小道迷了心思引入了歧途。短時間看這些小道當然是極其有用,可長此以往卻根本不能服人。何爲正派?講的就是堂堂正正之行浩浩然然之勢。
武當爲何在江湖上被人讚譽,自然是因爲行事光明姿態磊落。
宋青書不由得額頭見汗,原本心中還有那麼點得意也都沒影子了,暗道若非他年紀小,得到的評價怕就不是機變而是狡詐了。
宋青書不由得感激的對莫聲谷笑了一下,“七叔,我明白了。以後我會用心習武,不再取巧。”
門扉吱呀一聲響,宋遠橋立在臺階上,雖然還是板着臉,但是神色已經大大舒緩。
宋青書忙膝行兩步,可憐兮兮的道,“爹爹,我知道錯了。”
宋遠橋雖然心知愛子在裝可憐,可見他是確實知錯,又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也不忍心再罰他,只擺擺手,道,“起來吧,明兒去跟着你太師父習武,好好學莫要偷懶了。”
宋青書知道此事算是揭過,當即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
哪成想,宋遠橋突然又問道,“你一路護送楊不悔,嗯,可有越禮?”
宋青書不由得張口結舌,訥訥道,“爹爹,她……才九歲!”況且那是他未來六嬸好不好?
宋遠橋身兼父母之責,委實不容易,剛剛履行了嚴父的職責,就又想起慈母的關注點,當下就一瞪眼睛,“男女有別,七歲就不成了!”
宋青書覺得這當真是冤到極點,頭只搖的像撥浪鼓一樣,“沒有!絕對沒有!爹爹,我只給她洗衣服,給她梳頭髮,給她做飯,還有揹着她走路,就這樣了,絕對沒有越禮!”
莫聲谷看的憋不住笑,搖頭道,“大哥,你想太多了。”說罷,就提溜起宋青書,對着宋遠橋擺擺手,“大哥,青書晚飯還沒吃呢,我帶他去。”
宋遠橋看着莫聲谷拖着愛子往出走也不阻攔。望着愛子的背影,宋遠橋摸了摸鬍子,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林中人影蹁躚,掌影翻飛,宋青書將內力灌注於雙掌之上,以意運勁以氣凝形,掌法變換,輕飄飄的好似不帶分毫重量,使得正是武當綿掌。
張三丰摸着長鬚在旁觀看,時不時點點頭,心中對宋青書的武學進境極爲滿意。他看好宋青書,絕不只因爲宋青書是他愛徒的獨子,更因爲宋青書的資質和悟性,當得武當三代首徒,未來三代掌門。
宋遠橋與俞蓮舟來時正看見宋青書在林中練習武當綿掌,宋遠橋見愛子步法若行雲流水,掌法剛柔並濟陰陽相隨,深得綿掌要旨,顯然已極有火候,心中大爲滿意。
俞蓮舟也暗暗點頭,待看了一會兒,忽對張三丰道,“師父。”
張三丰知他心意,就含笑點頭。
宋青書這一路綿掌正打到十八式“花開並蒂”,眼前忽地一閃,俞蓮舟一掌當胸打來。
宋青書激靈靈出了一身冷汗,霎時間左支右絀,竟哎呦一聲給俞蓮舟一記綿掌打飛了出去。虧得俞蓮舟勁力收發隨心,不然指不定宋青書就要在牀上躺十天半月了。
剛剛還在心中十分得意的宋遠橋大爲皺眉,“青書,怎能如此心不在焉!”
宋青書懦懦從地上爬起,哪裡敢說是被前世屠獅大會上與俞蓮舟一場比鬥給嚇出了陰影!只能囁嚅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張三丰卻哈哈大笑,“蓮舟,青書是被你的冷臉嚇到了吧。”
俞蓮舟生性嚴峻沉默寡言,十天半月一下不笑都是常有的事,長久都是一張冰山臉,武當三代弟子沒幾個不怕他的,張三丰常常因此打趣這個弟子。
可此時俞蓮舟卻笑了,對着張三丰抱拳揖道,“今日有好消息稟告師父,三弟今日能拄柺杖行走了。”
俞蓮舟又望了宋青書一眼,“那黑玉斷續膏果然有奇效,青書,你三叔的傷多虧你了。”
宋青書卻實在害怕俞蓮舟,幾乎有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即使是看俞蓮舟言笑晏晏,也絲毫不敢放肆,只規規矩矩誠惶誠恐的道,“這是侄兒該做的,可不敢居功。”
張三丰大喜,連聲道,“當真?甚好!甚好!我們快去看看岱巖。”說完這句,關心弟子的張三丰也沒忘了身邊的小徒孫,“青書,從明早開始你每天上午跟着你二叔練功。”
宋青書頓時一個哆嗦,有心討饒,可偏偏宋遠橋在一邊目光灼灼的盯着,只能硬着頭皮應下來。
張三丰看着宋青書苦惱的模樣心中好笑,張三丰早知武當上下對宋青書都極爲嬌寵,就是他自己常常也忍不住嬌慣宋青書幾分,以前不想給宋青書諸多壓力,而今張三丰卻怕耽擱了這個孫兒的好資質。
既然自己不忍心,那就找一個能看住宋青書的人管着。張三丰百歲高齡,心中明鏡一樣,但凡天資縱橫之輩,往往因爲心思靈巧而涉獵廣泛,很難做到在一件事上堅持不懈持之以恆。而他的好徒孫宋青書就是這樣的典範!
宋青書天資悟性都是上上之選,就只有堅持二字差了些。在武當山上,若論堅持勤勉,當屬俞蓮舟居首。所以,張三丰毫不猶豫的把宋青書交給俞蓮舟磨練。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心中對自己大哥的的愛子當真是視如己出,可惜往日宋青書怕他怕的就像鵪鶉一樣瑟瑟,沒事根本不敢往前湊,讓他滿腔疼愛無處使,這回有了張三丰的吩咐,俞蓮舟心頭大喜,“師父,弟子一定好好教導青書。”
宋青書不住的在心裡給自己鼓勁,反正這回再壞也壞不過前世,當年連二叔的一招雙風貫耳都受了,還怕什麼?
黑玉斷續膏極有奇效,俞岱巖用藥一個月,四肢關節已經能緩緩活動。而今不過才兩個多月,就能拄拐行走,武當上下無不大喜。
可作爲這件事大功臣的宋青書卻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因爲他現在每日清晨至午時都隨俞蓮舟習武。
俞蓮舟也不教宋青書新的功夫,只命他從最基礎的武當劍法十三劍式,抽、帶、提、格、擊、刺,點、崩、攪、壓、劈、截、洗開始,每日練習千遍。
連着練了一個月,纔開始讓宋青書演練學過的諸套劍法。
九宮八卦劍、龍華劍法、七星劍法、玄功劍法……俞蓮舟一路路看下來,心中暗自點頭,以宋青書的年紀能把武當劍法練到這樣的火候,這等天資不要說武當三代弟子,就是他們兄弟七人也比不上。
俞蓮舟當然不知道宋青書還有前世的辛苦做壓箱底,只覺得往日大哥嬌寵愛子,似乎也不是沒理由。
這麼個天資過人的兒子,就算是明知道不能嬌寵,可也忍不住要縱容幾分。就是自己師父,不也是這樣麼。不然爲什麼偏偏要把宋青書交給自己磨練,還不是怕一看宋青書苦哈哈的眼神就心軟了!
宋青書身法一變,手腕一抖,灑出數十朵劍花,身隨劍走以身帶劍,林間劍影翻飛,在日光下有如銀光瀉地炫目至極。
俞蓮舟不由得眉頭皺的越緊,忽地喝道,“停手。”
宋青書聽話收了劍,可卻一臉迷茫,剛剛演練這一套八仙劍法他雖不敢說爐火純青,但是得心應手總是當得的,爲何二叔這樣惱怒?
俞蓮舟面色一沉,道,“武當劍法講究劍與身合,身與氣合,氣與神合。你練這套劍法的時候在想什麼!”
宋青書被俞蓮舟喝的誠惶誠恐,可卻依舊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俞蓮舟負手而立,極有威嚴,“八仙劍剛柔並濟勢若游龍,以軟牽硬,以慢化快,以剛取敵。此爲八仙劍的要義,你呢?劍招耍的倒是好看,劍法的形意在哪兒?”
宋青書騰地鬧了個大紅臉,提着劍手足無措。他天生好相貌,言行舉止風度翩翩,小時候打眼一看就是個女孩兒模樣,這幾年漸漸長開了,才露出少年人的俊美瀟灑來,但是無論怎麼樣,那長相也不像是武人,反倒更像個公子哥兒。
便是宋青書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練武之時那些飄逸輕靈的招式他用的極好。但剛柔並濟四個字,這個剛字總是有點不到位。
俞蓮舟看了一個早晨,他眼光何等銳利,早就發現了宋青書這個壞毛病,待到看見這套八仙劍法,終於忍無可忍。
可又見宋青書被他一喝,竟像只鵪鶉瑟縮了一下,不由得又一皺眉,只是看他這可憐模樣,實在不忍心繼續斥責他,只能沉聲道,“你且看着。”
俞蓮舟抽劍給宋青書演示一回,然後才又道,“從第一式開始,再練來我看!”
宋青書不敢違抗,又從頭練起。俞蓮舟對宋青書要求極高,步法身法力度招式,一絲一毫的偏差都不許有。
宋青書單隻一個劍式就站了兩個半時辰,當真是汗透重衣,汗水大滴大滴從額頭滾落,還是俞蓮舟的大弟子段如錦解救了他。
來後山尋找自家師父的段如錦看見宋青書汗如泉涌,當真是打心眼兒裡同情。他雖然是宋青書的師弟,但年紀卻比宋青書大了幾歲,往日看宋青書只看書看弟弟一樣。
可是俞蓮舟性情嚴厲,段如錦只能當沒看見宋青書的狼狽,對俞蓮舟稟道,“師父,太師父喚您過去呢。”
宋青書一時心喜,沒撐住身體連晃了幾晃。俞蓮舟一皺眉,“再站一個時辰,不許偷懶!如錦,你看着他!”
俞蓮舟說罷,轉身便走,他輕功過人,片刻間就不見影子了。
後面宋青書已經直接趴下了,段如錦一臉慘不忍睹,蹲在宋青書身邊,小聲道,“宋師兄,快起來吧,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宋青書苦着臉擡起頭,看了看段如錦,忽然挑眉一笑,“師弟,你的八仙劍法練的怎樣了?”
段如錦背後一寒,忙道,“我還沒學呢。”
宋青書笑着拍了拍段如錦肩膀,“那正好,師兄站的正是八仙劍法的第一式,快跟着師兄一起站,師兄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