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黃昏,但北城卻正是最熱鬧的晚市,距離二更的宵禁還有一個半時辰。
來往人羣熙熙攘攘的,燈籠麪人糕點什麼都能在這裡找到,時不時還有年輕男女相伴遊玩,當真是盛世繁華。
七夜就在這裡擺開算卦的攤子,剛剛爲一對手提燈籠的青年男女卜算完,擡頭便看見一人白衣烏髮俊秀雍容,手提一盞荷花燈籠,靜靜的站在燈火闌珊之處,正是金光。
也不只是因爲金光太過不俗讓人不敢靠近,還是那一處角落就是冷清。在這熙熙攘攘的北城中,七夜竟覺得金光提着荷花燈的模樣,看來有幾分孤獨寥落。
七夜正要收拾攤子,卻見金光走了過來,對他笑道,“魔君爲本座測個字如何?”
七夜玩笑心起,“宗主想要測什麼字?又想測什麼事呢?”
“就測一測本座的運程——”金光微微挑眉,“看兇吉如何。”
七夜一笑,“好,請宗主寫下要測的字,本君爲宗主測上一測。”
金光提筆寫下兩個字,正是他的名字,金光二字。
“金爲世之寶,久煉則良。光爲火在人上。”七夜見了金光寫下的字,心中驚異,面色竟微微變了,“宗主命途坎坷,六親無靠,主運盛名一時,卻勞而無功——是孤獨災厄之數。”
七夜抿了一下嘴脣,覺得十分不詳,又道,“宗主運程吉盡兇始大凶之命,但物極必反,此運也是成就英傑的命格,還要再卜一回才能測得更清楚。”
金光搖頭,不以爲意的一笑,“不必再卜了。本座祖上五代皆爲除魔而死,自幼親緣單薄。金家原本枝繁葉茂,至今卻只剩下本座一人,確實是六親無靠,命途坎坷。魔君測字這般準,本座就不用擔心你方纔給人的建議了。”
至於盛名一時勞而無功吉盡兇始大凶之命,金光似乎完全不在意一樣忽略過去了。
七夜愣了一下,“什麼建議?”
金光一笑,“你建議剛纔找你算卦的那一對青年男女私-奔。人間不同於魔界,聘者爲妻奔者爲妾,而妾通買賣,若是那男子有朝一日翻臉無情,便會害了女子一生。”
七夜尬尷道,“——你放心,那兩人是命中註定的姻緣,分不開的。”
“姻緣——”金光眯了一下眼睛,“本座的名字若是測姻緣又如何?”
七夜挑眉笑了,“江山多嬌共徜徉,乃是苦盡甘來之數,大吉。”
金光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是露出一抹笑,只是在燈火明滅間看不清晰,“北城晚市還有一個時辰才結束,我們走一走?”
“本座記得,好多年前,這裡有一處做的桂花小元宵很不錯。魔君少來人間,該去嘗一嘗。只是不知道這麼多年,還在不在。”
七夜笑道,“能讓宗主一直記在心上念念不忘,必然是極好的。”
北城晚市並不大,二人小半個時辰也就看的差不多了,可惜金光記憶中那一處賣桂花小元宵的鋪子竟已被拆了拓寬街道。
金光看了幾眼,隨口感慨道,“數年光景,物是人非。”
七夜笑道,“宗主喜歡這種吃食,本君定爲宗主尋個專門做小元宵的廚子送到玄心正宗去。”
金光失笑,“我就這麼貪吃?還不是你挑嘴。”
七夜尷尬,好在夜色已濃,只一瞬間就掩飾過去了,又聽金光說道,“當年還怕你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餓壞了身體,現在想想真是——魔君能把自己餓死就真是笑話了,本座真是不知操什麼心。”
七夜尷尬過後,反而有一種豁出去了的感覺,理直氣壯的說道,“宗主爲本君準備的飲食,本君要是不知,不是不給宗主的面子麼?所以自然就笑納了。”
“尤其是宗主親手烤的兔子,本君印象深刻記憶猶新。”
金光嘴角一抽,看七夜的表情似乎確實十分回味他烤的兔子,難道是烤兔子的手藝讓七夜念念不忘,才惹來後面這麼多追逐?
金光想了想,腳步一停,提着荷花燈向另一邊走去,同時說道,“走吧,本座再給你烤一回,看你口水都流出來了,太損形象。”
七夜下意識摸了一下嘴角,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又幹了什麼蠢事——他竟然像真的流口水一樣去摸嘴角!
城門早已關了,但對金光與七夜來說並不是問題。他們很快就找到一處可能有野兔出沒的樹林,然後金光微微揚了一下下顎,“去吧。”
“去哪兒?”七夜詫異。
“當然是你去抓兔子。”金光理直氣壯,“當年是便宜你了,難道現在你還想我動手你白吃?”
七夜抿了一下嘴脣,無奈道,“好吧,你等我——我去試試,我可不確定它們會不會看見我跑的更快了。”
金光擺擺手,“相信它們會折服在魔君的力量之下的。”
小半個時辰過後,七夜拎着一隻被一夕劍一劍封喉的野兔回來了,金光已經升起了火,手裡還捏着幾片不知道是什麼的葉子。
“這是什麼?”七夜指着金光手裡的葉子問,“做什麼用的?”
金光擡了一下眼睛,“這是大茴香葉,調味的,剛纔找了一圈正好看到,倒是便宜了我們。”
七夜點點頭,獻寶似的把野兔送到金光眼前,“你看看,我找來找去就是這隻最好。”
金光嘴角一抽,“——你禍害了多少隻兔子?這裡野兔很多嗎?”
金光也只是隨口一說,直接便接手了這隻野兔,開始了剝皮清洗燒烤的步驟。
依舊還是半個時辰,成功的讓七夜吃上了念念不忘的烤野兔。過程中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這話,金光似乎大半精力都在手中的野兔上。
“……你說陰月太后被月魔附身,你們母子倒是同病相憐。她醒過來了嗎?”金光徵用了七夜的一夕劍,把野兔架起來烤。
七夜看着滿是油脂的一夕劍,深深覺得對不起陰月皇朝的歷代聖君,“她是醒了,看起來似乎也想不起月魔的事,我也不敢提。”
“爲什麼不敢提?陰月太后是千年樹妖,比你才活了二十年的懂得多多了。”金光漫不經心的把茴香葉捏碎灑在烤兔子上。
“我怕引發藍魔的詛咒。”七夜抿着嘴脣,“我現在也不知道她對我好,究竟是因爲藍魔詛咒,還是因爲她養了我這麼多年。”
“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她畢竟是你的養母。”金光指了指烤野兔,“就要能吃了,兔腿讓給你。”
許多年後,七夜還能想起這一天金光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然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恍然——作爲玄心正宗的宗主,金光不會做任何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或者說,虛虛假假真真實實,金光自己也早不分不清真心與假意。
七夜那時才終於明白,爲什麼金光會說自己所有感覺都已用盡,也許正是因爲哪一種感覺都不夠純粹,卻又讓人足夠疲憊。他一直以來想要追逐的雍容與華美,也許正是金光不得不承擔的責任與重量。
——作爲玄心正宗的宗主,金光能夠給予他的,也只有連自己都說不清真與假的情感。
一隻烤野兔並沒有多大,一會兒就被兩人吃掉了。金光隨手拂滅了火堆,“走吧,回玄心正宗。”
金光直接就替七夜做了決定,七夜心中喜滋滋的,這算是直接就要把自己打包帶上啊,比之前的待遇好太多了。
金光的寢居內燃着極淡極淡的冷香,七夜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在這樣的淡淡的冷香中緩緩睡去。
金光的視線一直落在他的面孔上,聚精會神的盯着、看着,然後烏黑的發緩緩變的暗紅。金光微微挑了一下嘴角,漫不經心的低頭看了一下,發現屬於他的指甲上也開始漸漸泛起不詳的褐色。
——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京郊樹林,正午時分。因爲有樹木的遮擋,這裡的陽光一點也不刺目,樹林內甚至頗爲清涼。
但這種清涼在眼前的境地裡,就只會讓人覺得兢兢戰戰陰陰冷冷!
上官玉兒正靠在一棵樹上,她一動都不敢動,因爲只有她所站的這一塊兒地方是安全的,是金光用數道靈符保護起來的。
“啊——”一個人倒在她眼前,鮮血染紅了符紙,重重的魔氣透過那人的身體,讓靈氣屏障猛地震盪起來,上官玉兒失聲叫了半聲,忙緊緊的捂住嘴。
那人倒在上官玉兒眼前,掙扎了兩下,頭一歪就沒了氣息。上官玉兒瑟縮了一下,這已經不知道是死去的第幾個玄心正宗死士了,可是被圍在正中的華服女子形容狼狽,遍身浴血。
一直負手觀戰的金光忽地手指連動,打出數道靈符,淡金色的光芒驟然同時爆開。
“我永遠都是她的兒子——”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
“她始終是我的養母——”
無數個不同的記憶片段,都是屬於七夜的過往,不停的在華服女子眼前、耳邊循環。
華服女子一手捧心淒厲大叫,“金光!你好歹毒!你竟然用七夜的記憶來引發陰月身上的藍魔詛咒!你怎麼會知道藍魔詛咒!你根本不該知道!”
“本座確實不知道藍魔詛咒,但本座知道陰月太后不會心甘情願的被月魔附身。” 金光冷笑,“本座只想喚起陰月太后的舐犢之心,但是現在看來,藍魔詛咒似乎幫了本座的大忙。月魔,人間不是你存在應該的地方,更不會變成你口中的地獄。”
金光的髮色漸漸變得暗紅,數道紫色靈符被他捏在指間,他向着月魔猛地一指,“天地無極,玄心正法!”
月魔的身影砰的一聲倒飛出去,狼狽的倒在地上,緩緩地沒有了聲息。
金光寬大的衣袖輕輕一拂,數道火焰在陰月太后身上燃起,漸漸的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金光擺了擺手,所有玄心正宗的死士就都撤走了。
上官玉兒輕輕舒了口氣,小心的從靈符圈子裡踏了出來,“金光叔叔,月魔死了,是麼?”
金光轉頭,微微眯眼看着上官玉兒,“月魔死了,陰月太后也死了。也許現在,陰月皇朝也不復存在了。”
“陰月皇朝不復存在?金光叔叔,這是什麼意思?”
金光挑了一下嘴角,“丫頭,你將陰月皇朝的大部分妖魔都引進了將軍府,對本座來說,甕中捉鱉能有多麼難呢?”
上官玉兒臉色一白,“金光叔叔,你殺了他們?”
“妖魔就算一時改吃素,但本性終究是吃人的。”金光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袖,又擡起手挑了一下暗紅色的髮尾,“數百年來,玄心正宗與陰月皇朝的恩怨終究可以暫時了結。”
“畢其功於一役,”金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爲了這一目的,本座沒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金光忽地轉頭盯住上官玉兒,他緩緩走過去,用手指輕輕的撫弄着上官玉兒細嫩的脖頸,“丫頭,叔叔疼愛你這麼多年,你願意爲叔叔——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