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中,葉明的頭重重地撞在了車窗上,當他睜開迷離的睡眼時,汽車終於停了下來。售票員在一陣嘈雜聲中叫喊道:“到了到了,賈家到了。”
從陽安縣城到賈家鎮,僅22公里,但這輛破舊不堪、一路上全身顫抖並不停地呻吟的公交車,走走停停地整整行駛了一個小時。速度是時代的寫照,是歷史前進的步履。不過,總算安全到達了目的地。
這應該是一個有點歷史的小鎮,一條望不到頭的小街,彎彎曲曲、又窄又長,兩邊的建築物蓬頭垢面、破舊不堪,彷彿早已不敵歲月的侵蝕,隨時都會趴下似的。偶爾可見高高上翹的屋檐,似乎在無聲地訴說着歲月的滄桑和這裡曾經有過的輝煌。
幾條狗在街道上游蕩,其中一條跟在葉明身後,這裡嗅嗅、那裡嗅嗅,走了好一段才離開。幾個小孩子在街上追逐,咯咯地發出歡快的笑聲。街道兩邊,老人手持長煙杆,或手捧着茶杯,端坐在自家門口;有的姑娘,懶洋洋地倚着門框,梳理着自己的頭髮。一路走來,呈現在眼前的,全然是一幅恬淡、悠閒的市井畫。偶爾地,也有人從黑暗的門洞裡探出頭來,向葉明投來好奇的目光。
這就是70年代末的南方小鎮。1978年,20出頭的葉明來到了陽安縣賈家鎮。他不禁在心裡想:這就是我即將開始新的生活的地方嗎?這個陌生、安靜、破舊的小鎮,和他見過的所有場鎮,似乎沒有太大區別,但此時見到的一切,都叫人心裡頓生感慨,因爲這將是自己安生的地方;而最爲突出的感受是: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眼前這樣的小鎮。
沒有哪個知青,不希望回到自己出發的那個城市。但是,葉明已經回不到自己出發的地方了。不曾想到的是,他在這個小鎮一呆就是二十多個年頭,直到他的青春和熱情,全部耗盡。
葉明身背一個由被子打成的揹包,揹包上反扣着一個小號的臉盆,前胸掛着一個裝着幾樣日常生活用具的挎包;無論走到哪裡,這就是他的全部行囊,完全是背井離鄉人的打頭。揹包並不大,但負在葉明身上,揹包卻顯得越發的大,葉明也顯得更加瘦小。
21個年頭了,葉明的身高停止在了1.6米這個高度。那雙機警的眼睛,盛滿了憂鬱;緊閉的嘴脣上,長出了整齊的鬍鬚,也長出了深沉。這是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連他的形象,似乎也是一個時代的畫像。
南方的二月,天色渾濁,陰暗潮溼,依然地寒氣襲人。無論你穿多麼厚實,那種潮溼的陰冷,具有一種難以理解的穿透力;南方的寒冷,可以深入一切,似乎並非是衣裳能抵禦的。葉明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裡,那張招工通知單以及戶籍和糧食遷移證還在,心裡再一次感到踏實了。他總覺得口袋裡的那些代表了他的全部、註定他的命運的證明,會不翼而飛似的,因而總是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口袋。自己的前途、未來和命運,都裝在這個口袋裡了。
這天不逢場,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見到一位看上去面善的中年人,葉明趕緊上前問,“賈家機械廠在哪裡?”那人往北指了指,說,“對直走,聽見轟隆的機器聲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