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馬,要走四十里路,簡直要人命。
“你們坐上去。”老頭手裡柺杖一揮。
一股波浪由遠及近,直至停在二人面前。撥開荒草,只見是一塊木頭板子,四角鑲着紅紅綠綠的寶石,上面兩張坐毯,都繡着精美絕倫的花紋。
人坐上去之後,一陣失重的傾斜,茅小飛被顛得猝不及防倒在穆參商身上,連忙面紅耳赤地爬起來。
穆參商沉靜的眼睛裡也出現了一絲難得的好奇。
木板被擡起後,以極快的速度往前移動,一棵吃力斜掛在天邊的歪脖子樹很快被扔在身後。略帶些力量的風從耳畔掠過,一股難言的情緒漲滿茅小飛的胸臆,幾乎噴薄而出。
這裡與上齊真是太不一樣了,不知道慶細又是什麼樣。原來天地高遠,遠在那四方小小院落之外。
小人們螞蟻搬家似的擡着木板,從黃草叢中穿梭而過,茅小飛話也不說一句,說什麼都太尷尬了,這可是有上百號小人在。本來茅小飛還想講一講自己的遭遇,安慰安慰穆參商,現在他有點後悔,穆參商能和人掏心窩子,多不容易,居然他當時什麼也沒說,連最基本的同袍友誼都沒體現出來。
說起來茅小飛覺着,他和穆參商的關係,說近近到睡也睡過了,說遠遠到除了睡過也沒什麼情分。不過穆參商肯把自己穿的軟甲脫下來,給茅小飛穿,他還是很承這個情。要是沒有穆參商,但凡在那條地道里隨便碰到什麼機關,他早就一命嗚呼去也。
一馬平川的荒草地上,忽然現出一圈村落,房子比茅小飛見過的矮一半。
一圈木頭杈子圈出的領地門口有四名挎刀的小人,其中三名面相都是中年男子,唯獨有一人看上去很是年少,至多二十出頭,比茅小飛還小點。他們腰上都掛着漆黑的號角,比穆參商軍隊裡用的小太多,正合三四歲的小娃娃吹。
移動的木板停下,茅小飛和穆參商從上面下來,守衛們紛紛把手按在刀柄上。
“舒筒,先帶他們去議事堂,等一會我與你叔伯一同過來。”
那是個長得很精緻的小人,要是放大三倍,必然是個玉樹臨風的風流人物。身量雖小,卻又有成年男子的面容,茅小飛看得心情很是複雜。
路上,茅小飛一直盯着那個小人看。
小人很嚴肅,不同他們講一句話。
“你覺得他很好看?”
“什麼?”茅小飛轉過臉來。
“你一直在看他,爲什麼看他?之前你只會看我。”穆參商語氣彆扭地沉聲說。
“之前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看你難不成看我自己?”茅小飛笑看了一眼穆參商,又轉眼去看那個小人,壓低聲音,人往穆參商身旁湊,以僅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你不覺得,這麼看上去很可愛嗎?”
“可愛?”穆參商沉下了臉,不過同他平時的表情也沒多大差別。
“對啊,就像做的那種,真人泥塑,比塗彩的好看多了。而且你仔細看,他五官長得很清俊,要是在上南,指不定會引起很大轟動。”茅小飛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要是能帶着一個小人去上南,簡直可以坐着收錢了。上南又彙集了上齊最厲害的名醫,沒準能治好這裡人的毛病。還不知道他們爲什麼都長得這麼小,莫非是天生?但茅小飛隱隱否認了這個想法,憑他長這麼大,偶爾溜出幹活的地方,無非就是去聽聽書,那會他也沒想過會到這種萬里之遙外的地方有這麼段經歷。蠻族人茹毛飲血雖然可怕,但那是有人談論過的,顯然由來已久,有人見過纔會有人討論。如果有這麼神奇的一個小人“族”,怎麼會沒人提過?
而且一路走來,看見的人裡沒有小孩。
在這個小人鎮上,年紀最輕的就是給他們帶路的這人,起碼也有二十多歲。
三百餘人的族羣裡,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壯年,唯獨缺了小孩子。還是他們不想把這個毛病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既然如此,早晚要滅族,那老頭爲什麼又那麼在乎錢呢?
而且他說的話不像蠻族人生硬,在茅小飛聽來,是上齊南部很地道的當地話,比官話多一些旖旎婉轉的鼻音,不過溝通完全不成問題。
就是他們的行爲方式太好笑了。
疊羅漢把老人頂上去的時候,茅小飛差點沒當場笑跌,要不是那老頭繃着個臉,他還真嚴肅不起來。
路邊不少大嬸和青年招呼,一名粉衫的姑娘跑過來。
青年停下來。
茅小飛津津有味地看,那姑娘長得也清清爽爽,扎兩條長鞭子,臉很圓,紅撲撲地極是惹人疼愛。
“舒大哥,這是給你的。”遞過去的是一個繡得很精緻的荷包,一對鴛鴦交頸而眠。
青年後退一步,淡淡道:“多謝幺妹好意,不過我素來不愛貼身佩戴此物,只有請幺妹轉贈他人。”說完一抱拳,轉過繃得緊緊的小臉來,示意茅小飛和穆參商跟上。
茅小飛走出兩步,轉臉一看那姑娘快哭出來的樣,乾脆兩步上前,彎下身認真看她,咧嘴一笑:“他不要不然你給我好了,繡得真漂亮。”
那姑娘本來都要哭了,驟然臉一紅,跺着腳罵了一句:“不要臉。”眼淚是一點都沒了,怒火卻很旺盛。
茅小飛哈哈大笑起來。
姑娘扭身跑回去,荷包自然沒給他。
站起身來多看了兩眼,那姑娘的娘在一間看上去不怎麼樣的屋子前等她,一過去那姑娘就鑽在她娘懷裡不出來,她娘不住撫摸她的辮子,母女兩個咬起耳朵來。
看着茅小飛走來,穆參商不悅道:“你還要不要解毒了?”
“不着急,反正那個老頭不是還有事,我們過去也要等。”
穆參商沒吭聲。
前方帶路的小人臉色不大好看,咳嗽一聲。
茅小飛趕緊拽着穆參商跟上去,賠了張笑臉,也不見那年輕人有什麼多的表情,踩着方正端穩的步子走向一間大屋。
屋頂飄揚着一把旗子,紅底黑龍,蛟龍俯首,兇狠地俯瞰衆生。
穆參商眼神動了動。
“這是議事堂?”雖然小人鎮的建築比上南城要矮上一半,不過上南舉凡修房子,自然是越高越好,越大越好,越雄偉的宅子,顯得越氣派。
因此茅小飛彎下身也能進去,穆參商比茅小飛還要高一些,進門就很吃力了,好在過了那道門,兩人就能毫無障礙地站直。空氣中漂着一股微麻的奇怪味道,是一隻拳頭大的鼎裡,點着的一根細香散發出來。
就是穆參商的頭頂幾乎擦着房頂,替人把屋頂蛛網都掃乾淨了。
茅小飛伸手撥了兩下穆參商的頭髮,叫他低一些頭。
穆參商看見茅小飛手裡抓着的蜘蛛,臉色驟變,整張臉有點發青。
茅小飛把蜘蛛扔出去,穆參商還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
議事堂內早坐着五名小人,舒筒旋步走到其中一人身後,叫了一聲“爹”。
這裡的椅子對茅小飛和穆參商來說實在太小,如同專給小孩子坐着玩的木頭馬那麼大,有小人端來小凳,那小凳看上去太脆弱,茅小飛實在不敢坐,怕給坐壞了不好收場。別人盯着他和穆參商冒死還拼了點運氣纔得到的一船財寶,更不能給他們藉口多收錢。
穆參商略低着頭,臉色透出幾絲陰沉。穆參商心裡不知道是不是住着好幾個人,茅小飛腦子裡清清楚楚記得他第一次看見穆參商,一身黑衣,被河水衝到他的身邊,整個人蒼白虛弱,奄奄一息得隨時要斷氣,讓人忍不住覺得可惜。稍微恢復過來一丁點兒,他卻又有與狼搏鬥的兇狠,熱淋淋的血噴出來,茅小飛這種殺豬宰雞的人都忍不住渾身一抖,穆參商卻只顧着要睡覺,叫他閉嘴。在軍營的穆參商又是另一副樣子,經過壓抑之後,像一個真正有擔當的將領,說話擲地有聲,渾身散發出無形的威勢。他還記得傅冬高燒,穆參商和他討論什麼,心甘情願。想得茅小飛臉皮子通紅,百無聊賴之下,打也打不住。
茅小飛不是一個多有原則的人,那晚穆參商也是爲他好,他很承情。但見到他越多面,就越好奇,穆參商還有個弟弟,不知道真正直系的穆家種究竟是怎樣。慶細這個大將軍,即使在上齊也頗有名聲,戲臺上永遠是個大紅臉,不過穆參商生得這樣俊,穆家的老頭不能差到哪兒去,否則就算說穆參商是他的種,也沒人信。
一通胡思亂想之下,忽然穆參商看了他一眼。
茅小飛忙避開。
衆位列坐的小人們恰如其分地站了起來,紛紛朝着才進門的人行禮。
進來的正是那個銀髮銀鬚的老頭,他還換了身衣服,一身剪裁合身的銀袍,胸口盤踞着一條黑色蛟龍。
原來抽空去沐浴更衣,才耽誤了這些時候。
想不到這羣小東西還這麼注重形象。
老頭朝身後略遞出一隻乾枯精瘦的手,一卷淺褐色的羊皮被放到他的手裡,老頭的手停留在肩部上方,他仰起頭,看向穆參商,顯然已經看出來,穆參商纔是拿主意的那個人。
“這是去惡龍潭的航道圖。”
“條件是什麼?”穆參商沒有立刻去接,又補充了一句,“那船東西就不要想了,你們的人即使拿到也沒有什麼用。你們以爲憑這副尊容,能守得住那些珍寶?”
“所以我想請二位,辦一件事。”老頭身後的中年男子紛紛點頭。
“十年前,黑龍幫遭遇浩劫,只能蟄居在此。從前我們也同你們一樣,有高大、威風凜凜的身姿,幫主一時糊塗,那年恰逢他四十九大壽之期。黑龍幫大擺筵席,宴請橫霸上齊三十二江各大幫派,豪傑雲集,誰不瞻仰我們黑龍幫幫主,紛紛送來厚禮爲他祝壽。”老頭鬍鬚抖動,神情裡夾雜着不甘和沉痛,“一時大意,幫主的死敵也混在其中,送來了一盆異域所生的奇花。那花形似曇花,卻可以常開不敗,花期足有半年,花色如同最鮮豔的血,花開時無人不被它絢麗的顏色所吸引。還帶着一股幽香,那香味遠不是茉莉、桂花這些俗物可比,清遠悠長,又不像梅花苦寒,嗅之令人心曠神怡,宛如沉浸在一個接一個的美夢之中。”
“壽宴之後,幫主一反常態,不睡至日曬三竿絕不下牀,荒怠武功。那盆奇花很快分成兩株、三株,最後分出無數子子孫孫,幫主和夫人都很喜歡,便叫人將其分盆栽種,與幫衆們同賞。”
“那究竟是什麼花?”茅小飛大概聽出了門道,想必是那盆花有什麼古怪,也許是能致幻。
老頭擺了擺手,一股莫名的蒼涼溢出他渾濁發黃的眼睛。
“不過三月,所有幫衆都出現程度不同的噁心嘔吐,日日發昏,渾身無力。那時是盛夏,沒有人當成一回事。等到入秋,不少人手腳都出現萎縮,大夫開了一些得過且過的藥方,我們派出幫衆遍訪名醫,甚至想過請神醫白氏出山,但仙山難覓,真要是能讓人在短時間內覓得,他也早無寧日了。”
“你想讓我們去找這個白神醫?”茅小飛問。
老頭搖頭,“白神醫仙蹤難測,與其找他,不如找到送花的人,嚴加拷問。”
“你們不知道是誰送來的?”茅小飛詫道,從前安陽王府的東西,都有人登記,查起來很容易,且從無紕漏,畢竟誰的膽子也沒有大到那份上。
“必然就在那三十二個幫派中,都是靠着運河吃飯,幫主行事果決,得罪的人不少。”
這聽上去無異於大海撈針,等調查出來他們還用搬什麼財寶走,何況穆參商是慶細大將,必然不能擅離職守。
茅小飛看向穆參商。
穆參商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我們要離開這裡,就要帶走那些財寶,也要帶走航道圖。到時候你們手裡沒有任何籌碼,我們大可以一去不回,這就是你們做的決定?說不上聰明。”
“你的同伴中了毒,難道你會看着他成爲一個活死人?”老頭有意看了一眼茅小飛。
茅小飛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那一刻無比漫長,大義凜然的話堵在嗓子眼裡,他說不出來,他沒法說你不用管我,他還有太多事沒做,傅冬還需要他。
良久,穆參商才眨了一下眼,抓起茅小飛的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當然不會,所以我的條件是,你們要先替他解毒。”
茅小飛嘴脣抖了抖,垂下有點發熱的眼。
“這是我們合作的前提,他身上的毒在你們進來的時候已經解了,二位難道沒有聞到什麼前所未聞的怪味?你們的警惕心比我想象的可要差得太多。”老頭加重語氣,沉聲道:“早知道慶細皇族這麼沒用,我們黑龍幫應當將地盤遷到慶細,也許幫主就不會遭人毒手……”
茅小飛與穆參商對視一眼,他覺得穆參商握自己的手心裡也出了一層薄汗。
“放心,這種藥對常人無用。不過你朋友身上的毒,暫時已經無礙,但要是十個月內,不回到這裡解毒,他會面臨一樣的下場。”
也對,在場的小人們也都聞到了。想必是因爲茅小飛身中的毒和那股香合在一起,會轉化成旁的東西。
不過茅小飛自我感覺尚且良好:“反正不會立刻死就行,要是我死了,他絕對不會繼續追查下去,更不會回來。”
“我相信慶細皇室的信用。”
穆參商微妙地眯起了眼。
茅小飛也是滿腹狐疑,這羣人居然把穆參商誤認爲是慶細皇室中人,見多識廣的老頭子,究竟憑什麼這麼認爲?不過既然他們這麼認爲,將錯就錯在這樣的處境中更有利。
“要是能找到送花之人,解去我們所中的邪法,黑龍幫就是慶細皇族的鷹犬。聽聞慶細與上齊即將開戰,我們雖不能上戰場殺敵,但兩軍交戰,糧草先行。對漕運,沒有任何一個幫派,能比我們更擅長,也沒有任何勢力,敢劫黑龍幫的糧。”老頭伸出手。
在茅小飛的凝神注視下,穆參商接過了航道圖。
當日晚上兩人暫時無法離開,黑龍幫派人看守那船財寶。茅小飛纏着舒筒打聽到一些消息,惡龍潭聲名在外,方圓百里都屬於無朝廷狀態,他們定居在此,正是爲了避世,如果黑龍幫不打那筆錢的主意,方圓百里都無人會打那船東西的主意了。黑龍幫威名尚在,撤出時只說要去別處盤踞。一夜之間,黑龍幫的觸角就全部撤出上齊。
經過十數年,纔在小人鎮安居下來。
他們當中有一批人智力也退化下來,卻保留了搬運的本能,晚上茅小飛在小人鎮裡逛,便看見有數十人聚在一起喝酒,個個捧着喝得圓鼓鼓的肚子,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仔細看,他們的眼神都不像正常人一般清澈。
舒筒的眼神狠狠縮了一下,儘量保持着禮節,做了個手勢,“那邊是鎮子裡最大的酒莊,掌櫃當年釀造的酒,曾送進太子府邸,一共五十壇,公西煊寶貝得不行,每年只在年節內宮家宴上開一罈。”
當年的太子,如今已經是天子,舒筒直呼天子名姓,語氣也屬平常。看來這些江湖人,背地裡確實不受約束。長長一串垂掛的紅燈籠遠遠迎風擺盪,對比眼前爛醉如泥又癡癡傻傻的幫衆。
茅小飛不禁提議:“來都來了,不如去看看。”
“我累了,回去休息。”穆參商似乎還有話要說,卻又沒說。
茅小飛眉毛動了動,朝他擺手,“那你先回去,認路嗎?”
穆參商沒回答,擡步就走。
茅小飛摸了摸鼻子,轉過去請舒筒帶路。舒筒走在前面,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長髮以一個瑩白如雪的玉環束在頭頂,要是黑龍幫還在,大概這人也會是江湖上一號人物。眼前的一切真是太神奇,茅小飛連自己中毒的事情都快忘了,還沒走到酒莊,就聞見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香醇淨爽,直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