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傍晚,車隊就到了上南城西北方向一個小鎮子上,這裡的客店比起之前一路的奢華,相當簡陋。青龍幫幫衆五六人擠在一間臥房裡,打地鋪的打地鋪。
其中一間屋子燈火通明,點足了十多根蠟燭,老闆娘一手護着搖曳的火焰,給他們添上最後一支蠟燭。
“你們不要都守在這裡,火這麼多,人要少,纔不會影響傷者呼吸。”
所有人都被趕到門外,老闆娘招呼他們到大廳裡等,說是大廳,也不過能抵得上葉錦添莊子上一間客房的大小。
茅小飛本來要留在房裡,但轉念一想,他也幫不上忙,索性出來等。穆參商鮮血淋漓的樣子實在讓他心裡難受,多看他一眼,他就覺得心驚肉跳。
他是既想留在裡面看金粟拔刀,又不敢。最後也不知道是認慫,還是爲了給那間狹窄的屋子留出足夠的空間讓穆參商能多點新鮮空氣。
老闆娘沏上來新茶,雖然不是什麼好茶,但已經是店裡最大的優待。
茅小飛愣愣地坐着,手裡被徐柒塞了一個溫熱的茶碗,他眼神有些空洞茫然,不說話也不動,甚至沒有多去看一眼不遠處被燈光照得透亮的屋子。
只有茅小飛自己知道,其實他心裡什麼也沒想,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勒着他的心臟,那根繩在不停顫動,繃緊他的每一次呼吸,讓他除了這種緊張感,什麼也沒辦法想。這樣的手足無措,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也不知道怎麼應付。
大廳裡不停有人走來走去,有時候是端着水盆的夥計,有時候是老闆娘來添茶。茅小飛通通都看不見,舒筒嘗試和他說話,發現他沒反應,只好不說話了。
屋檐下更漏的滑動基本上是無聲的,茅小飛卻覺得好像每一次刻度的移動,他都聽得一清二楚,像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彈珠掉在地上一樣。
第一聲更鼓傳來,金沈熬不住了,打着呵欠要去睡覺。
徐柒隨金沈離開。
舒筒雖然不願意離開,卻被葉錦添強硬地拂中睡穴帶回房間。
吱呀一聲,另一間房門開。
阿綾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又紮上那條紅頭巾,走到茅小飛的面前。
紅色裙襬一直停在茅小飛眼前,他終於擡起頭,眼睛熬得通紅。傅冬見他動了,怯怯叫了一聲:“爹。”
茅小飛伸手把傅冬抱到膝上。
阿綾挨着茅小飛坐下,回頭看了一眼那間房門虛掩,仍然不斷有夥計出入的房間。
“你應該去休息。”阿綾道,微弱的燭光照在她粉撲撲的臉蛋上。
“你奶奶睡下了?”說話時茅小飛嗓子眼裡一疼,他才發現太久沒說話,聲音都不對了,而且一直沒吃東西沒喝水,他端起茶碗,嘴脣一碰到水就忍不住渴求更多,牛飲一般咕嚕嚕喝下去大半碗。
“嗯,吃了藥睡了。她腦子有些時候很糊塗,先前的事情她已經忘了。”怕茅小飛聽不明白,阿綾又道,“她現在不記得你是個嫌犯的事。”
茅小飛一哂,手裡一空。
阿綾起身給茅小飛重新換了溫茶來,扭頭去看纔出門來的夥計,叫住他,問道:“裡面還沒完事嗎?”
“出血很多,大夫還在忙。”
夥計一說話,茅小飛眼睫就不住顫動,他低垂頭,無力握住那隻茶碗,把它放在了桌上。
夥計走後,阿綾溫柔地握住茅小飛的手,小聲安慰他:“不會有事的。”但接下去她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能用力地再次握了握茅小飛的手。
這不是一隻養尊處優的手,相反,和她一樣,都是做慣了活的人的手。粗糙、乾燥、溫暖。
“謝謝。”茅小飛由衷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無比單薄脆弱,彷彿一擊就碎。他緩慢而不着痕跡地將手抽回來,抱緊懷裡小小軟軟的孩子。
“爹,我困。”傅冬抓着茅小飛的衣襟嘟囔道,“我們去睡覺吧,邊睡覺邊等。”
“別鬧,你自己睡。”茅小飛把傅冬放橫,讓他枕着自己的腿,手捏了捏他的臉,低聲哄道,“睡覺。”
傅冬嘴巴一癟,脖子朝前抻,無奈至極地把脖子架在茅小飛腿上,一隻手捏着他爹的手閉上了眼睛。
阿綾什麼時候走的茅小飛也不知道,只是越來越覺得眼皮乾澀,忍不住要往下合。
茅小飛是被一陣震動驚醒的,他下巴從支撐自己的手上滑下去,把傅冬也驚醒了。
下意識的,茅小飛轉過臉去看那扇這晚上他已經看過了無數遍的門,正好走出來一個人。金粟似乎有些驚訝,一邊眉毛略微上擡,走過來。
“別等了,他暫時還不會醒,要看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醒來就沒事了。”金粟臉色白裡泛着青,很是疲倦,他搓了搓眼睛,“你們最好也回房去休息,不然人醒了,我撥不出人手來照顧他,想必你們也不會放心。不過我很好奇,他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少主問起,是我的失職。”
“他沒事了嗎?”茅小飛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金粟,金粟的袖子全是溼的,手上和身上都沾着不少暗色的血跡,臉上也有幾點紅痕。
“要等。”金粟擡起一隻手,阻止茅小飛再問下去,“你可以自己去看,我必須去休息了。”
抱着小孩站起身,茅小飛不由自主晃動了一下,幾乎栽倒在地。
傅冬連忙一把抱緊他爹的脖子。
茅小飛差點給他勒到斷氣,連忙託着傅冬的屁股,把他從脖子上抱下來,這才臉紅脖子粗地喘上來一口氣。
等安置好連哭帶鬧滿牀打滾的傅冬,再往回走,茅小飛餓得一陣一陣心慌,即使不動手指,十根指頭只要擡起來就不由自主顫抖。
推開房門,血腥味就撲面而來,茅小飛先把窗戶推開,想倒一杯茶給自己喝,拎起空空如也的茶壺晃兩下,茶壺就被他丟在一旁。
茅小飛手一直抖,小半盞茶的功夫才把燈點亮。
牀上微微隆起的人形安安靜靜的,穆參商安分地平躺着,不能再規矩。他本來就是中規中矩的一個人,臉上的皮膚摸着涼涼的,比茅小飛把他從河裡撈出來的時候要有生氣多了。茅小飛心裡那根繩子稍稍鬆了鬆,他的手指在穆參商臉上流連,在想明白自己要幹什麼之前,已經低下身去,嘴脣碰碰穆參商的額頭,溫的。
茅小飛擡起身,向下移去,親了親他高挺的鼻樑,鼻尖乾燥,呼吸微弱卻頑強有力。茅小飛眸色加深,指尖摩挲穆參商的下巴,他動作很輕,含住幹得裂了皮的嘴脣,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穆參商嘴脣上那些細小的裂口。
“你快點醒過來,穆參商,你醒過來,我就什麼都答應你。”這句話茅小飛說得像個鄭重的承諾,說完以後他還睜大了眼睛,一眨不敢眨地盯緊穆參商,直到眼睛發乾發癢,才眨了一下眼睛。不過什麼都沒發生。
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什麼,茅小飛的腦子混沌成一片,在生死麪前,很多事情都沒那麼重要了。從穆參商重傷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刻起,他想的就不是要是穆參商還要跟他好怎麼辦,只知道他不想這個人死,光是想一想穆參商可能會死,今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再也不會像塊牛皮糖粘着他,死皮賴臉地要保護他,再也不會強硬地要吻他,要佔有他。茅小飛就感到心裡空蕩蕩的,好像什麼也不想做了。冒着生命危險練會葉錦添的武功又怎麼樣,解毒以後能活下去又怎麼樣,茅小飛想不出來,還有誰會像穆參商這樣霸道又不容拒絕地擠進他的生命,他也不會再稀裡糊塗就讓別人擠進來。
甚至一念之間,他覺得可以把傅冬託付給徐柒。
現在想想茅小飛仍然覺得後怕,又有點不可思議,因爲那數個時辰裡,他的腦子都空空如也,但那些念頭和空茫茫的感受又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茅小飛吸了吸鼻子,猛然從牀上彈起來,到樓下去煮了碗麪,端回到穆參商的牀前,守着他吃,吃完以後,餓得太久的胃不客氣地抗議起來。他一隻手攥成拳頭,在肚子上揉圈,一面瞪着雙眼,盯着穆參商看,看了多久茅小飛都不知道,只知道沒多久天就亮了。
第一縷晨光投進房裡,在穆參商的臉上鍍了一層金。
那雙沉甸甸的眼睫毛,在眼下掃出一圈陰影,在這個時候,穆參商顯得很脆弱。
像是怕眼前的人會消失,茅小飛一把抓住他的手,穆參商的掌心還是溫熱的。茅小飛眉頭微微舒開一些,另一隻手捏了捏發酸的脖子,守了一夜,他渾身沒一個地方不痛,頭皮一陣一陣發麻。
有人推門進來,是金粟。
“你守了一整晚?”金粟掀開被子,被子裡的穆參商沒有穿衣服,裹着傷口的紗布被血染紅,不過暗紅的顏色顯示至少血已經止住,傷情沒有變得更加嚴重。
“他什麼時候會醒?”
金粟挑眉道:“不知道,對了,少主的意思,大部隊今天就走,要麼你們明天跟上,要麼你們就留在這裡。”
“什麼意思?”茅小飛腦子裡懵了一下。
“我們不帶幫不上忙的人。”金粟緩慢地說,“這一次的考驗非常嚴峻,說穿了是幫主對少主的一次考驗,你們跟着來,不過是因爲你中了毒。我可以向你保證,解藥一定會給你,你們沒有必要跟着去冒險。”
“不行,不能讓舒筒跟着你們。”茅小飛沒有忘記葉錦添對舒筒的逼迫,顯然舒筒根本不願意被他掌握在手中。
“你這話最好不要在少主面前說。”金粟語氣溫和,卻暗含着警告。
“我們要去。”茅小飛捏緊拳頭。至少徐柒和金沈都跟着,要是有意外情況,可以救下舒筒。不知道爲什麼葉錦添對舒筒那麼大執念,至今茅小飛還有一個疑問,就是葉錦添爲什麼會願意做他的師父。葉錦添眼高於頂,玩世不恭,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怎麼會收一個資質平平的徒弟,雖然讓葉錦添指導練功也許不是什麼福氣,但他更像是根本不會多在不在意的角色身上花一絲一毫的時間。
金粟沉默地看了茅小飛一會,面無表情地說:“那你就最好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幫你照看他,他現在這樣,接下去的路不能跟我們一起,他會死,最好找一個地方安心靜養,我的本意是你留下,在這附近找個偏僻的村落住下來。”
茅小飛看了一眼還沒醒過來的穆參商,陷入了沉默,讓誰照顧他他也不能放心。
“要不然你們先走,我們隨後跟上來。”
金粟搖了搖頭,“那不可能,出關以後,你們很可能會迷路。你想象不到我們要去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眼神微微閃爍,“我也不能確定,等到達目的地,這羣人裡能存活下來多少。”
一時之間茅小飛有點說不出話來,片刻後,他才難以確信地提出質疑:“明知道要死人,爲什麼還要帶那麼多可能無法走到終點的人?”
“這些人裡沒有一個是受到逼迫的。”金粟看穿了茅小飛的想法,他牽起被子,給穆參商蓋好,“要生存下去,要一份光鮮亮麗的差事,他們到青龍幫的第一天,就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就像誰都知道宦場沉浮很可能最後落得鋃鐺入獄的下場,人還是會像飛蛾撲火一樣前赴後繼。不過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取捨。”
茅小飛的視線重新回到穆參商慘無人色的臉上,從慶細萬里迢迢跟過來,獨面言寧榮的人馬,掩護他們先走,也是穆參商的取捨嗎?
也許,這一份真心,是他可以相信可以伸手去拿的。
茅小飛的手掌貼着穆參商的臉,貪戀地撫摸着。
“吃過了午飯我們就會出發,你最好儘快決定。”說完金粟就關上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