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一隻手抓住茅小飛的肩膀。
“啊!”茅小飛短促叫了一聲。他正坐在穆參商身上,身下的感覺非常微妙,在什麼搖晃的東西上隨之擺盪。茅小飛向自己坐着的,穆參商的腰,看了一眼。
這一眼,穆參商也正在看他,騰地少將軍就紅了臉。
茅小飛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別有洞天,呵?”然後儘量不動聲色地從穆參商身上爬起來。
水聲不絕於耳,他們在一條水道中,三面石壁上皆倒映出粼粼波光。水從“船”底無聲滑動,一船金銀珠寶吃水極深,隨不算激盪的暗流向未知的方向漂去。
“你們慶細人真是有趣,把財寶藏在這麼深的地方,這些錢完全夠打造一支上萬人的精兵。”
“再多的錢,也不屬於我。”穆參商一哂。
“你們國君對你很放心嘛,這麼重的挑子,叫你來擔。”茅小飛揶揄道。
穆參商黑沉沉的眼眸望向看不見光亮的深邃水道,忽然,他轉過臉,那雙眼睛直突突看盡茅小飛的心底裡。
兩人身上都狼狽極了,活脫脫兩隻落湯雞,撈上來還沒拎幹。
“我不是穆家的親生兒子。”
茅小飛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也不像外間傳言那樣,養尊處優。我小時候,也一樣淘氣,三歲起我爹叫我練武,請來的武功師父說我根骨極佳,臂力遠遠勝過常人,那時我就能拉開重逾百斤的長弓。”
水聲細細碎碎貼着船底滑行,隱隱約約的光不知道從何處而來,整條水道鋪滿碎銀。
“當年我爹要送我上前線,那時我才十二歲。穆家的兒郎,七歲提刀,十歲隨父出征。我有一個弟弟,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穆參商面無表情地說,語速極慢,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朝茅小飛心頭壓去。
“都說我是奇才,年紀輕輕立下奇功。誰也不知道,出征前日,我爹毒死我養的一條狗,自從我有記憶以來,陪着睡的就不是婆子、丫鬟,更不會是夫人,是那條狗,出征那年,他已經相當老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從來不離開我住的院子,常常坐在門口等我,無論是誰,拿再多的肉在他面前逗弄,他也不會跟着任何人走。”
穆參商聲音頓了頓,呼吸聲很沉,片刻後,他撿起一顆夜光珠,拿在手上把玩,最後一把握緊,“我是給人綁在馬鞍上,隨軍帶出的城。根本不像傳言中那樣威風赫赫,當時百姓跪地送出城外,誰也不敢擡頭。我爹親自坐鎮,綁了我三天,我就哭了三天。腿,”穆參商自然而然叉開雙腿,手掌貼着大腿內側,來回緩慢摩挲片刻,示意茅小飛看,“這裡全都磨出水泡,吃喝拉撒全在馬上。從此我就老實了,我爹說往哪邊我就往哪邊,再也不敢反抗半句。”
“你稱你娘夫人?”茅小飛嗓子眼裡堵着什麼東西,說話聲十分別扭。
“她只有一個兒子。而我,對穆家而言,只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工具,我得到的一切都因爲我頂着穆家嫡子的身份。”穆參商眼珠微微動了動,放下夜光珠,隨之他眼睛裡那點微光悄然消失。
船頭吹來的風,捲起穆參商滿背散落的溼發,兩人俱被水沖刷得渾身皺巴巴的。
穆參商一手負在身後,年紀不大,個子卻極高,長長的身影化作淡淡的灰色,兜頭籠罩住茅小飛。
“那你找到你親爹了嗎?”茅小飛輕聲問。
“在找。”穆參商坐到茅小飛身邊,握住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呵了口氣,“冷吧?”
“還成,你呢?冷嗎?”
聞言穆參商眼底一抹亮光飛快閃過,他搖搖頭,“餐風露宿的日子多了,這不算什麼。”
一時之間茅小飛找不到話來說,穆參商也是孤兒,也是父母下落不明,不僅沒讓他心裡平衡一些,反而有點想抱抱他。
於是在漫長的漂流中,兩人不知不覺就越靠越近,最後挨在了一起,茅小飛自然而然攬住穆參商的肩頭,穆參商則反過來握住茅小飛的手,那時茅小飛已經困得有點睜不開眼,穆參商把茅小飛的頭往懷裡一按。
感覺到溫熱的氣息,耳畔又是一聲接一聲的沉穩心跳,不知不覺茅小飛也放鬆警惕,就在穆參商懷裡睡了過去。
醒來時船已經靠了岸,先看見穆參商的腿,再見他端坐着,閉着眼,但背脊筆直,不知道睡着了沒有。
船靠在一處荒蕪的岸邊,還在隨水緩慢挪移。
茅小飛一起身,穆參商就睜開了眼睛。
“現在怎麼辦?”明亮的日光下,一船珠寶散發出刺目的光。
“那座破廟附近,有我的人手。”
“你們有聯絡的信號嗎?”
穆參商難解地皺起眉。
“信號煙花什麼的……”
“本來有,已經溼透了。”穆參商想了想,說:“先把這船東西藏起來,找到我的人,再來搬。”
“藏在哪裡?”放眼望去是一片平地,叢生的荒草隨風擺動,連個可以隱蔽的山洞都沒有,茅小飛忽然睜大眼,“有了!”他叫上穆參商上岸,就近在岸邊儘量搜索比較沉的大石頭,搬到泥沙堆積的河牀邊。
“有沒有繩子?”茅小飛問。
穆參商一點頭,麻利地把繩子牢牢拴在船頭,穆參商讓茅小飛等在岸上,他捲起兩條褲腿,在水中艱難行走,搭在船舷上的那隻手驟然發力。柔軟的泥土上拖出一長道深刻的印子,造型奇特的船入了水,穆參商又走回岸邊,把石頭一塊一塊搬上船。
水波緩慢漾開。
驟然一圈巨大的波浪擴散開。
船身猛一個傾側,穆參商往另一頭加石頭,船身整個沉入水中,入水的剎那,聽得見滿船珠寶挪移的聲音。
“不知道會不會順水漂走。”
“不會,現在水流很慢。我們儘快回來。”穆參商把系在船上的繩子掩藏在草叢裡,才上了岸,坐在岸邊洗他的腳。
那是一雙白得刺傷人眼的腳,看得茅小飛心頭一跳,轉念又暗暗唾棄:又不是大姑娘,看了腳還娶他不成?不過茅小飛還是移開閃爍的目光,心虛地吹起了口哨,那是一曲他非常熟悉的小調,在哪聽來的卻不記得。
“走吧。”直至穆參商收拾停當,茅小飛才鬆口氣,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沒走幾步,就聽見一陣尖銳的號角聲。
“什麼聲音?”茅小飛心頭一凜。
四野裡只有荒草被風吹動,看不見任何人,草長到人的半腰那麼高,視線所及之處,俱皆莽莽。
“小心。”穆參商擡手一把拽住茅小飛。
茅小飛用盡渾身力氣,將腿從泥沼裡拔出,他心臟撲撲直跳,失重的感覺讓他仍然心有餘悸。
“我沒事。”就在茅小飛站直身體時,蒼莽激烈的號角聲再次響起,這一次不止一隻號角,而是一羣。
天地間颳起風來,很快大風捲來,刮在人臉上如同刀割。
攢動的草窸窣作聲,那聲音越來越大,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悄然靠近。
眼裡能看見的又只是一片綠。
“小飛哥,你過來。”倉促間穆參商脫下他的那件“鱗甲”,一面警惕地留神,一面穿到茅小飛身上,隨手把茅小飛朝身後一攔。
同時,四隻不足半人高的綠影從四面八方五米開外躍起,口中發出“嗚嚕嚕嚕”一串長叫。
這又是什麼東西啊啊啊?!!!
茅小飛近乎抓狂地想,不自主抓緊穆參商的衣袍。
穆參商手中長劍猛然向外推出,一臂膀繞過茅小飛,在茅小飛還沒來得及反應時,單足不動,一道銀亮劍光圍繞二人劃出一個保護圈。
綠影紛紛停了下來,片刻後,一個接一個的綠影從草叢裡堆疊起來,疊成三層。
他們都長得跟傅冬差不多高,半大孩童一般,臉孔卻分明能看出大部分都上了年紀。最後一個銀頭髮、銀鬍鬚的小人老頭,扒拉着疊在一起的小東西,吃力地爬上三層,轉過來看了一眼穆參商,又爬上第四層。站直身時,老頭雙腿不由自主有些打戰,體力消耗過度。
老頭弓着身大喘氣兩次,肅起臉,說話時銀色鬍鬚不住抖動:“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來我們小人鎮。”
“……”茅小飛拼了命纔沒有說話。竟有人稱自己是小人。不過他們確實很小。
“我們只是路過,無意攪擾,馬上就離開。”穆參商彷彿並不奇怪他們爲什麼都生得那樣小,卻又都長着成人的臉。
“小人鎮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就是,就是。”底下給老頭墊腳的小人們紛紛應和。
“你們帶了一船財寶,如果你肯分給我們一半,我派人送你們離開這裡,給你一份航道圖。單憑你們兩人,是無法離開這片惡龍潭的。”
“就是就是。”小人們再次出聲應和。
“你們真是名副其實的小人。”茅小飛嘴角抽搐地說。
老頭沒有理會他,直直看穆參商,一根小巧合用的柺杖從底層往上遞,一直遞到老頭手裡,老頭便舉起那根柺杖,指着穆參商的鼻子,以冷硬略帶脅迫的語氣問:“成交?”
草叢猶在簌簌作聲,不知道潛伏着多少看不見的危險。
幾乎就在一瞬間,穆參商握住面前那柺杖,朝前輕輕巧巧一撞。
小老頭打着跟斗從最頂端滾了下去。
一羣小人手忙腳亂把“首領”扶起來,穆參商已經背起茅小飛,奪路狂奔。
當頭一腳踹開抓住腳踝想順杆爬的小人,茅小飛背上感到一陣一陣撞擊,左腿一痛,他悶哼一聲,沒有理會,伏在穆參商耳邊急道:“不行,不能跑,錢錢錢!他們知道你把錢放在哪裡,我們要是走了,錢就會被搬走!”
穆參商腳步猛然一停,臉上現出茫然。
“抓住他們!”老當益壯的一聲喝。
“等一下,等一下,有話好說,先不要打。談不攏再打!”茅小飛眼前有點發昏,穆參商把他放到地上,他就覺得胸悶想吐。
老頭再次被疊羅漢推到高處。
“有什麼好說的?你的同伴看不起我們!”老頭指責道。
“就是就是。”
齊齊發出的聲音鬧得茅小飛頭更昏了。
“先讓我看看你們的航道圖,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只要我們一直向南而行……”
老人冷笑一聲:“從這裡順河而下三十里外,就是惡龍潭,盤踞在水裡的惡龍,已經等了太久。要是你們想屍骨無存,可以不聽勸告。”
茅小飛抓住穆參商的胳膊才勉強站穩,左腿使不上力,一腦門冷汗,他想了想,又四處看了看:“你們的小人鎮在哪裡?”
“西北方,四十里外便是。到了我們那裡,可以給你解藥。”
“我屮艸芔茻,你們真的下毒了!”見到這麼小的人,最初的驚愕過去,茅小飛已經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連吃人的蠻族人都見識過,還有什麼好奇怪的。
常年居住在蠻夷之地的慶細人穆參商似乎就一點也不奇怪。
茅小飛把脖子一挺,他得兩隻手抱住穆參商的脖子纔不至於倒在地上。
“你中毒了?”穆參商這時方纔後知後覺。
“沒事,死不了人的。”茅小飛咬了咬牙。
“確實死不了。”
茅小飛面有得色地說:“看吧,死不了。”
“十個時辰內不服下解藥,毒液擴散到全身,四肢將會麻痹,成爲一個不能動的活死人。當然,同死人還是有點差別。”
“……”茅小飛普通一聲給老頭跪了。
穆參商皺了皺眉,沒能反應過來。
茅小飛實在跪得太容易了,抱住比自己胳膊都細的老頭乾瘦的腿,叫道:“大爺!給我一條活路吧!”
穆參商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地朝旁讓開一步,儘量擡頭望向遠方。
天邊的流雲、太陽,凌亂無序的飛鳥,一時之間都無比使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