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方便舒筒吃東西,茅小飛特意把鹿肉都切成小塊,只放了一點鹽的肉說不上多好吃,但對兩個餓得雙腿發軟的人來說,卻是無上的享受,都顧不上禮儀,直接用手抓着往嘴裡送。
感覺有些飽腹了,茅小飛才擦了擦手,看了一會舒筒,他撇開眼。
天邊一片濛濛的青色,他們要在山洞裡度過第二晚,早些時候茅小飛和舒筒已經把船上的東西搬下船,但沒有搬進山洞。畢竟如果真的有人來,這些東西離他們倆越近越不安全,他們來回跑了很多趟,用一些樹葉和雜草遮蓋起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在哪。
“你們變小以後,對身體有別的影響嗎?”
舒筒在縫補他的小皮靴,聽見茅小飛問,擡起頭來,一怔,眼眸裡略帶了些憤恨。
“武功會大大退化,力氣也會不濟,否則我們不用搬到這裡來。”
一個地位顯赫的幫派,忽然遭遇這樣的災難,留在原來的地盤不僅可能遭到攻擊,更可能被仇人盯上。
“那真是夠糟糕的。”茅小飛戳了戳火堆,他還不困,只是渾身都痠痛,昨天在水裡泡了太久,各個關節都被陰冷的疼痛感滲透。
“我要是你,就學一點拳腳功夫。”舒筒熟稔地縫補好他的皮靴,套在腳上,很合適,他滿意地把鞋子穿好,小身子穩穩地一步一步走過來,在火堆旁坐下。
溫暖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
舒筒的臉生得極精緻,瓷娃娃一般,茅小飛無法想象他作爲一個大人的樣子,畢竟他這麼小的樣子近乎完美,像是畫裡走下來的。
“我這把年紀……”
“只要你有心,什麼年紀都不晚。雖然無法大成,但總不至於拖別人後腿。”
這話讓茅小飛心底裡閃過一絲刺痛,他焦躁不安地搓着手。
“我就是個普通百姓,回到上齊以後,會過上最簡單的生活。你不知道我從前是做什麼的,要是知道,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舒筒神情嚴肅,擺了擺手。
“上齊與慶細一旦開戰,要是你一點拳腳也不會,不僅不能保護重要的人,還會輕易喪命。學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有這麼多借口。”舒筒指了指自己的嘴,“要是你早一些學,就不會被人砸落一顆牙齒。”
頓時茅小飛缺了牙的肉滾燙起來,他舌尖輕輕抵了一下,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嘟囔道:“也許吧。不過未必上齊和慶細會開戰,你怎麼老是想着打仗啊?打仗讓你們這些江湖人稱心如意了是吧?普通人也有普通人平平淡淡的生活,未必就不好了吧?”
舒筒還想說什麼,看見茅小飛走進洞中,背朝外面,縮成一團睡下,就不再開口。
片刻後火堆熄滅,聽見舒筒躺下的聲音,黑暗裡,茅小飛睜開了眼,他面前能隱約看見石壁上灰白交錯的紋路。
茅小飛肩膀向內縮了縮,熄火以後,寒氣來得明顯極了。
天氣已經入冬,這個時候他應該每天跟着管事,去市場上精挑細選酒樓或者府宅裡預備下過年節的東西,那些乾果和可以久存的食材往往第一批購進,要闢出一整個院子來堆放。茅小飛總會昧下一些,這是在廚房幹活的好處,也是管事默許之下的事。一度茅小飛懷疑過,他乾爹讓他學廚就是爲了這個。
在酒樓幫工時,剩下的好菜都可以帶回家,他乾爹每晚起來給他開門,那時乾孃已經睡下,運氣好的時候乾爹會同他喝上一兩杯,多數時候他乾爹會獨自在堂屋裡喝到半夜。
家裡的被子就沒有乾燥舒適過,永遠充滿一股黴味和溼冷的氣息,雞鳴狗吠,夜深人靜。
那些回憶一股腦都涌了出來。
現在茅小飛臉下面是溼潤的山洞,石頭散發的氣味帶着充沛的水氣。他現在離開上南城已經太遠,回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好像他也不太想回去,但故鄉兩個字一旦咀嚼起來,又彷彿總有種無形的牽引力。
茅小飛想得腦子一團亂,翻了個身,看見舒筒已經睡着了。
白天繃着個臉的舒筒,睡覺微微張着嘴,嘴角掛着一絲晶亮的口水。
“……”茅小飛本來想和他再說幾句,現在只得放棄。
不知道徐柒帶走傅冬沒有,徐柒找不到他,會繼續找下去嗎?還是會帶着傅冬先走?徐柒到底想帶他去哪裡呢?
也許跟着徐柒走也挺好。跟着徐柒走了就有人保護他了。茅小飛暗暗想,打了個哈欠,暈乎乎地進入夢鄉。
一陣咋咋呼呼的呼喝聲中,茅小飛隱隱感到面前又溼又熱,他擡起手,想叫一句閉嘴。手掌摸到什麼溼潤滾燙的東西,一瞬間就把茅小飛驚醒了。
就在茅小飛縮回手的瞬間,“咔”的一聲咬合。
一頭通體黢黑,毛光水滑的大狗,短毛覆蓋的臉直接就在面前,兩個銅鈴一般的大眼充滿兇狠暴戾的光。
茅小飛的手就是從大狗張開的口中縮回,一想到差一點手就不在了,茅小飛頓時滿身冷汗,摸着自己的胳膊連滾帶爬閃到一邊。
“你們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
面前圍着十數匹大馬,其中一匹走了出來,一身暗紅利索武袍的男人跨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問茅小飛。
茅小飛匆匆看了一眼,舒筒不見了。
“我、我聽說這一帶野鹿很多,來、來打獵的。”
“獵戶。”那人壓低聲音,朝一旁的人恭敬稟報。
隔這麼近聽不見啊?茅小飛暗暗腹誹,總算找到了舒筒。
就在那暗紅武袍的男人身後,方纔那男人靠過去稟報的人懷裡,抱着舒筒,舒筒正不撒嘴地咬那男人的手臂,一塊暗色染透他銀白的袍袖,男人眉頭也不皺一下,逗着舒筒玩似的,輕而易舉鉗制住舒筒兩條又小又短的胳膊。
茅小飛這才意識到:變成小人以後的黑龍幫成員,可能真的像舒筒說的,武功大大退化。
“你是獵戶,他呢?你兒子?”
男人這纔拿正眼看茅小飛,那人兩鬢頭髮捲曲,逆光坐在馬上,皮膚像玉石一般白,整張臉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邪氣,明明他還沒有做什麼,但只要他一眯起眼,就讓人忍不住膽寒,彷彿他有一肚子的壞點子。
舒筒朝後仰起頭,猛然張大了嘴。
這一下總算讓男人狠狠皺眉。
“對,他是我兒子!”茅小飛忽然叫道,“小孩子不懂事,請大人不要同他計較。”
那男人無動於衷,一隻手抓住舒筒的頭髮,就抓着那一把頭髮,把舒筒提了起來。
舒筒疼得整張臉變形地扭曲起來,嘴脣被死咬出血痕,兩隻手一得空就試圖去抓那個男人,但男人的手臂比他長很多,舒筒根本夠不到,他兩隻腳往上攀,想去夾男人的胳膊,再爬到他身上去。
茅小飛臉色發白,撲上前去,“大人放了他吧,他只是個孩子,我……我有錢,有錢,您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
男人懶洋洋地瞥一眼茅小飛,舒筒大叫出聲。
茅小飛從來沒聽過舒筒這樣的叫聲,根本不像人的嘴裡發出來的。男人輕而易舉拗斷了舒筒的一條腿,他把舒筒往後一扔,他的手下立刻接住舒筒,舒筒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前排的馬和人阻斷茅小飛的視線。
“你孩子長得有意思,十七八的面容,三四歲的身子。我還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孩子。”男人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朝身旁的人伸出手打了個手勢。
茅小飛預感到什麼,連忙搖頭,猛地磕頭:“大人,他真是我兒子,您不能這樣,您要別的什麼都可以,兒子是小人的命根,小人什麼都沒有,就這一個兒子,小人的一切都靠他了,求您把兒子還給我。不然……不然……”不然怎麼樣呢?茅小飛從來沒見過這麼蠻不講理的人。
“這片水域遲早是我們青龍幫的地方,勸你不要白費功夫,想去報官就去,這是一點盤纏。”最初問話那人語氣不好地警告道。
兩枚銀錠砸到茅小飛的頭上和肩上。
茅小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忽然雙目赤紅地站起身,往最近的一匹馬撲去。
大馬受了驚,兩頭黑色大狗被這躍起來的活物刺激,張大嘴連發數聲狂吠,也朝茅小飛撲來。
茅小飛動作極快,瞄準抱着舒筒那人的馬撲去。
痛苦蜷縮着的舒筒被馬一顛,餘光瞥見茅小飛撲到馬下,嘴脣囁嚅片刻,忽然狂叫起來:“爹!”
身着銀白錦袍的男人渾身略略一僵,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小臉痛苦到極點,還在控制不住輕微抽搐的舒筒,他的右手捂住左手臂上被舒筒咬得血淋淋的傷口,富含磁性的聲音懶洋洋下令:“不要弄死了,稍微給點教訓就是。怎麼說也是我未來義子的親爹。”
他撥轉馬頭,飛一般縱馬從手下身邊掠過,橫出一臂,直接把舒筒抱起,帶着五名手下揚長而去。
茅小飛登時放開馬腿,不顧高高擡起即將落下的馬蹄,朝那匹馬狂奔。
風嗚咽着直灌入嗓子眼,茅小飛叫了好幾聲“舒筒”,身後狗吠聲不絕,他一刻也不能停下,拼了命往前追。